作者:沙织
对自己制作的电子杂志《风暴文学志》,本不必再说什么,事实上它的编选内容,已经阐明了现阶段我对国内文学的价值取向。有不少作者是饱受争议的,也有些作者不为人知、默默无闻,之所以这么编选是因本人体察到,在当前文学环境下,恰是这些特殊的、尚未获得对等评价的作品,能表达一种文学发展的观点、呈现一些文学、文化问题的发现。这些作品不尽然都是成熟之作,却以真实的生活感受和不可遏止的、自觉的文学激情,表现出继五四以来又一次思想爆炸的特征,它们集中反应了现代文学审美与哲学的倾向,标示了思想与思考的高度,显示了某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惊喜的征兆。
这里不想为谈价值取向而谈价值取向,但说明一些实际问题有助于真正的文学探讨。
一 文学标准与文学传统
文学标准是当然存在的,只是在中国才变得各执一端、含混不清,这正说明中国文学在发展中遇到了大问题。一是文学史和文学传统出现了断层;二是文学的走向开始模糊,文学迷失在对西方强健传统的接受难度、心理犹豫和理论失语中。面对激烈变化着的社会和新的心灵冲击,中国文学难以找到符合自身文化习惯、生活习惯的确凿、有力、高级、极具时代感的表达方式。同时,商业运作也成为一股将真正具备进步意义的文学拉下舞台的自然力量。不单是商业运作,日益增长的新娱乐文化、极端个人主义、大众联合化与一定的体制因素都使得进步文学和文学的新生力量不得不退居到一个非常不利的成长环境中。纷乱的文学论战与流派更迭催生了更多的纷乱,却没有产生更有意义、更站得住脚、更具复兴意义的思想裂变,而只是在重蹈西方文艺与思想发展历史中那些不很光彩的一段段覆辙,且拿来当了精髓。如知识歧视、反精英主义、受娱乐价值支配的“新兴”文化等。批评家在这种氛围中都不愿意再充当“斗士”的角色,所谓的文学批评、理论探讨,不免处于停滞状态。
彼时西方,艾略特等诸多有着创新精神的现代派诗人已经洞穿、继承了西方诗歌的古老传统,这传统便是:对不变人性和永恒命运的发现。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一书中讴歌了古老欧洲文明贡献给世界(不包括中国与日本)的文学汁液,揭示出文学只能在文学历史中发展的规律,而欧洲文学的核心即是对神话悲剧的复现——古老欧洲的冒险之崩溃——对必然命运伟大、艰难、负罪的反抗。20世纪美国“新批评”理论的干将们用象征运动和结构分析的方法揭示出莎士比亚戏剧无比复杂的史诗意味和巧夺天工的嵌套构造,这些文学史中永恒的审美和写作法则滋养并壮大着美国诗歌与小说的根基。随着现代哲学与文学理论的发展,西方一些作家已经觉察出现代主义引发的极端个人主义和主观写作方式的闭塞感。以罗伯-格里耶和罗兰-巴特为代表,他们中有人试图确立对景观的肯定,取消悲剧,以解放性的姿态来颠覆和游戏。米兰-昆德拉则在他的理论中断言,斯特拉文斯基同古典的巴赫一道在音乐的历史中游荡,通过让我们注视存在于某种主观外的美来忘掉我们的心灵状态,那种在音乐中扎根居住才能拥有祖国与唯一的同胞的感情,按照昆德拉的话来说,没有足够的心灵是无法去理解的。这种观念在这里竟与中国古诗的咏物意蕴不谋而合。
与其说这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巧合,不如说是人的情感体验与思考维度不断扩展的必然结果。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强大传统内部的智慧对外来传统的吸纳能力也是惊人的。外来传统作为本传统的一个修补力量也会融入本传统的血液。因此,无论如何发展,西方文学的判断标准是清晰可见的,文学标准必须要经过文学史与文学传统的检验,文学标准存在于文学传统之中。中国的情况与此有太多的不同。
二 社会文化的崩溃与作家个人文化的确立
中国漫长的小说史,到曹雪芹才第一次用文字组装出一部复杂、精密的社会大机器,第一次看穿不同性格、不同身份、不同面貌的人在这部机器中运转的命运轨迹,从而跨时代、超时空地以现代主义手法复现了中国现实。我们普遍感觉到那是种令人惊悚不安、极度不快的文化,一种生存压倒尊严、等级吞噬审美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中,何谓审美?是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人归隐田园时配上的一幅聊以自慰的水墨画,还是纨绔骚客们进入一只现代镜头的武侠片风景区?
任何时代,如果对美没有本质上的把握而从事有关美的事业,其结果都将印证个人本性里的怠惰和邪恶。任何时代,如果文学只会屈从于群体意识形态和娱乐精神而不懂得与命运抗争、与灵魂里恶的成分争斗,其美学成就也只能等于零。美的定义可以有千万条,但艺术上的美的概念只有一个:符合人类解放欲求的物质与精神对象的特性。
当整个文化的文明机制与哲学体系仅仅以繁衍、苟活和互相统治为目的的时候,这个文化就是死掉的文化。
这时,何谓审美?是受电影工业和集体狂欢主导的欣赏方式,还是一种自视崇高的盲目自恋?作家感觉到对文化不适应和情感需求难以满足,进而开始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态度与方式寻求真诚的生活时,他的探索与抗辩——也就是审美——开始了。他不能让文化还魂,却从事医生的工作来对文化进行诊断。杰出的作家,是那种对精神压制反应敏锐,借用文字表达出个人洞见、智慧和高贵的情感,从而确立个人存在价值又给与他人影响的特殊的人。而更杰出的作家势必会将发现的触角深入到文化的历史和性格中,深入到个体际遇与文化紧密相连的那些缝隙中。倘若人类只有一种从容和崇高,那就是面对神明和巫师时,能比他们更懂得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无常、隐秘及动人之处。
鲁迅的意义不是放在诺贝尔的天平或所谓的国际舞台上就能够衡量的,当然与领袖的指挥棒也无半点关系。中国漫长的小说史,到鲁迅才第一次用民族的古老神话从根源和本性上阐释了它的文化和自身命运,用的当然也是西方技术。《故事新编》是对民族文化的第一次大规模清算和严谨审视,第一次赋予了这个文化完整而具体的形象。这个文化的表象是粽子、月饼和汤圆,对它的实质,人们已经犯上了神经性头疼,人们找不到也不愿意找,但实质不在别处,就在一套《故事新编》里,那套中国文化大词典里。
今日我们抓住的所谓文化,不过是文化的一些残片,可以说真正的作家都在塑造着自己“局外人”的形象,也明确地想通了“生活在别处”这件事,那别处正是他人的局外,也就是作家得以确立自己的地方。而永恒的确立,需要作家要做全人类的作家,以自己的文化来吸纳外来的文化,将自己纳入人类的艺术传统。
那么标准与审美的问题最终还不都是伪问题吗?!
(实习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