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华
看过导演侯孝贤为《印刻·文学志》杂志拍摄的一段朱天文在书桌前写作的影像,逼仄但又显得静谧的小小书房里,窗外是如亚马逊雨林般绿意浸淫的亚热带藤蔓植物,端坐于书桌前的朱天文手握水笔,寂然凝虑、悄焉动容,三十多年来,她就是坐在这里写下一部部如水晶般剔透的作品。
巫途
在传奇几乎被现实消解得不复存在的当代,朱西宁一家依然称得上难得的文学传奇。
上世纪50年代初,那还是个鸿雁传情的年代,台湾新竹女中的高中生因一封偶然的来信而结识了一位初到台湾的阿兵哥。20岁那年,女学生为了穷阿兵哥离家出走,留书父母说要与他“携手同奔文学前途”。这个阿兵哥就是被称为“军中三剑客”之一的著名作家朱西宁,女学生则是后来以翻译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作品而闻名的翻译家刘慕沙。而二人养育的三个女儿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都是美丽而有才情的女子。朱天文和朱天心更是台湾当代重要作家,曾有媒体写道“十多年来,两个人简直是比赛着夺取台湾联合报小说奖和时报文学奖”。而这,只是传奇之一。
传奇之二便是一段中国文学史上的华丽缘,这缘份亦是从这位阿兵哥开始。在死生未卜的军旅中,他的行囊中不离不弃的是一部张爱玲的小说,而被张爱玲称为她“心目中最好的小兵”。1974年朱西宁得知胡兰成在阳明山讲课,为搜访张爱玲的资料而与他结识。一年后,胡兰成因抗战期间曾在汪伪政府任职的这段历史被学校赶出,朱西宁便将家边的房子租下请他来住。胡兰成指导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直至他远赴东瀛,对她们的文学创作影响极大。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朱天文自有一股灵气,或许,也可说是巫气。高一便开始写作的她,1976年在淡江大学英文系读书期间发表小说《乔太守新记》,获《联合报》第一届小说奖第三名。后来和朱天心以及一批热爱文学的年轻人合办《三三集刊》、“三三书坊”。1982年因发表作品《小毕的故事》与导演陈坤厚、侯孝贤结识,此后开始了与侯孝贤长达20多年的合作,创作了许多为台湾电影赢得巨大国际声誉的电影作品。
在编剧之余,朱天文仍将写作作为自己的主业。199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世纪末的华丽》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而专注于都市的边缘族群的长篇《荒人手记》在1994年获第一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这部小说今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简体字版。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巫言》亦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北京世纪文景公司在近期出版了简体字版。
巫界
在《荒人手记》中,朱天文以一个40岁盛年、可是已形同槁木的男同性恋叙事者的手记体自述语调,展现了一位荒人对人类、社会以及现代文化的思考。由于这部作品的边缘题材,关于《荒人手记》有一些普遍受到关注的论题:同性恋、政治与身份认同、女性意识等等。
而作为创作者的她,这样解读自己的作品:“羞耻心如果是旧的好东西,恬不知耻就是新的坏东西。我从恬不知耻着手,写出来这本《荒人手记》。我反省我这一代在台湾长大的人,我们属于这个养成羞耻心的环境中长大的最后一代台湾人。羞耻心和恬不知耻在势均力敌的地方相交。这时色情处在异常紧张的时刻。台北在世纪的转换期,经历了这一刻。
“假如荒人的身份——同性恋的角色——是个隐喻,那么它的四十九层意义里的一个意义也许可以是,它暗示着一个文明已发展到不要生殖后代了,色情升华到色情本身即目的,于是生殖的驱力全部都抛掷在色情的消费上,追逐一切感官的强度,以及精致敏锐的细节,色授魂予,终至大废不起。在小说里,荒人迷惑发出了疑问,这是不是‘同性恋化了的’文明呢?”
挥别了华丽洁净的像《诗经》那样简练却意象无穷的似偈非偈的“荒人体”文字,再度与读者见面的朱天文却在《巫言》中呈现出另一种风格来。
“菩萨为什么低眉?是这样的,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不结伴的旅行者。”……那种恣意流淌的文风在这里慢了下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到我写《巫言》,也许是年纪的关系,张狂变成了另外的吟咏,整个舒缓下来。因为舒缓,所以有余裕,有回旋的空间,也就可以幽默了吧。更多的细节,更多生活里微末的事都可以容纳进去,《荒人手记》时期关注的大问题,到这时都化成生活里一个个实体去看。”
于是在小说中,我们似乎可以找到一个个恍若熟悉的面孔——朱天文的挚友亲朋,以及被她称作“综艺岛”的台湾近十年间政坛变换,更多的是用文字记录下这个时代的吉光片羽。作家毛尖说这是“乌托邦终结后的乌托邦,潜意识消失后的潜意识,既是对将来的怀旧,也是对过去的展望”。其实,早在1996年,文学评论人黄树森就发现了从《世纪末的华丽》到《荒人手记》中朱天文一以贯之的末世情结以及对人类文明的反思,他还敏锐指出,《荒人手记》是回应胡兰成主张人类文明是由女性建立的著作——《女人论》。
朱天文亦坦言,当年胡兰成先生离世时,留下了未竟之作《女人论》。25岁的她发了一个著名的誓言:“总有一天,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我要把《女人论》续完。”这个心愿花了她20多年的时间,先是写出了《世纪末的华丽》,后来又写了《荒人手记》和《巫言》,用3本书终于把恩师的《女人论》续完。
巫时
自然中分的齐眉刘海,头发扎成一绺垂于脑后或温柔搭于肩膀,年过50的朱天文仿佛依然是30多年前那个含蓄微笑的少女,何止打扮,就连眼神都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时间,在这个写作的女巫面前失去了力量。
有人说《巫言》很好读,因为随便翻开一页就能开始一段令人惊艳的阅读旅程。也有人说《巫言》很难读,是因为这小说打破了惯常的线性叙事结构,不止是语言佻脱,连故事也零落于一个个语言的岔路中。确实,在《巫言》中,小说不停地离题、岔开,常常是由一个细节开始,讲一些看似离题的话。在作者看来,离题就是主题,岔开复岔开,逗留再逗留,所以离题又离题。
“印度人讲恒河沙数,所谓的‘刹那永恒’,时间都是相对的,可是我不想要快。”朱天文说,“要时间慢下来的策略很多,卡尔维诺的不失为一种。快与慢,相对于快,推迟时间的流程,他提出离题。从这里到尽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他老先生说:‘假如这些偏离变得复杂、纠结、迂回,以至于隐藏了偏离本身的轨迹,谁知道呢,也许死神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可以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匿逃里。’于是我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
于是,写作便成为一种与时间对抗的巫术。
正如《荒人手记》结尾写道的:
“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因此书写,仍然在继续中。”
《荒人手记》,朱天文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定价:25.00元
《巫言》,朱天文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定价:35.00元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