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鲁民
随笔,是散文的一种,篇幅短小,形式多样,随手笔录,不拘一格。可能正因为如此,写小说的人历来是很看不起写随笔的,特别是那些写长篇小说的,总认为写长篇才是正儿八经的文学事业,才能“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而写随笔也就是随便玩玩,永远不可能在文学殿堂里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是老作家写随笔,准有评论家讥讽说,他已经江郎才尽,只能写点随笔打发余生了。所以,写随笔往往被看作一个老作家走下坡路的开始。如果是中年作家写随笔,也不必评论家张口,他自己就会忙不迭地解释道,我这是写大东西累了,写随笔算是休息休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倘若是青年作家写随笔,先是自己气短,别人评价更不客气,说轻了你是胸无大志,说重了是难成大器。
这些评论固然不无道理,其实更多还属偏见。譬如,时下老作家写随笔最多的当属李国文,依我管见,他的随笔成就早就超过了他的小说成就。他写的历史随笔,既有质又有量,引经据典,汪洋姿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读来十分过瘾,在随笔界稳稳地坐定一把金交椅,老作家里无人能出其右。但还总有人为他遗憾,说他不该过早地转向随笔,当年他的小说《冬天里的春天》多轰动啊!
真正承认自己已写不动长篇小说而不得不改写随笔的,以《落霞》三部曲而闻名的二月河算是一个。他因为过去写得太猛,太拼命,如今落下一身毛病,再去写长篇,不论是心智还是体力都不允许了,因而现在经常写一些文史随笔,也很受读者欢迎。
贾平凹是早就在小说随笔之间轮着写了,一边写随笔,一边构思小说,时机成熟了,每隔几年就抛出一部大部头,让大伙眼睛一亮。平凹的随笔写得也很有味道,独具一格,散淡幽默,怪怪的。看似平常说话,但其中五味杂陈,佛禅悟道之类的东西也不少,很可以归入美文一类,他自己也就是编美文的。
练武的人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所以一种文体的好坏优劣,不能以长度为标准,关键看有无思想、文采、知识、可读性。回过头去看,尽管确有一些作家以写长篇而闻名于世,但同时也有更多写长篇小说的作家湮没无闻,虽然他们一部书稿也动辄就是几十万字甚至更长。而那些写那每篇不过千把字随笔的作者,倒还真有几个流传下来,成为不朽。欧洲的三大随笔,《蒙田随笔》、《培根随笔》、《帕斯卡尔思想录》至今还在影响着我们。
当然,实事求是地说,随笔由于其篇幅小,承载内容有限,“先天不足”,因而不可能进行“宏大叙事”,也不能“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更不可能以此来敲开诺贝尔奖的大门。但是,随笔在今天繁荣却是有理由的。过去一部长篇小说就会引起轰动的历史再也不会重演了。相反,那些篇幅短,容量小,语言有趣,挥洒自如的随笔,却拥有大量读者。几分钟十几分钟读完一篇精彩随笔,即便不会让人感到震撼,给人多大启发,至少也会给心灵一点慰籍,让人会心一笑,就算是喝一口心灵鸡汤吧。
还有一句常让以随笔为业的人气馁:写长篇小说的人可以写随笔,但写随笔的人却未必能写长篇小说。这也是实情,因而,就有老作家再三叮嘱文学青年,趁年轻赶快整一两部长篇,免得到老了就写不动了。评论家则很怜悯地看着随笔作者在“荒废光阴”,为他们“误入歧途”而遗憾。凡此种种,就使得一些文化人变得惶恐不安,不论是诗人、散文家、杂文家、随笔作家,总觉得如果自己没有一两部长篇放在那里,就对人说话心虚,对己则怕荒废光阴。所以,不管有无灵感,有无创作冲动,有无生活体验,有无驾驭能力,都要想方设法凑一部长篇出来。这样一来,就使得中国长篇小说市场严重饱和,一年居然有一千多部长篇小说问世,占全世界长篇小说的一半还多。不过,质量可不敢恭维,滥竽充数者居多。据权威评论家认定,质量较高的不过百分之二三左右,称得上精品的不超过十部。绝大多数都是无声无息,不香不臭,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因而,我以为搞文学创作的,也应少一些功利思想,不要赶时髦,自己擅长写什么,喜欢写什么,读者接受什么,就写什么。大可不必为了“流芳百世”而去违心地弄什么长篇巨制,把自己搞得痛苦之极,狼狈不堪,即便如此也未必就能名列“仙班”。一部文学史,每个时代真正能登榜留名的,也就是“鲁郭茅巴老曹”那数十人。所以,与其硬着头皮去搞那些大部头,真不如轻轻松松,自自然然,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甭管文学评论家怎么说,旁人如何看。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