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牛汉出版口述自传，回忆一生坎坷和创作生涯，怀念几十年师友情谊

　　牛汉 原名史成汉，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1923年10月出生在一个有文化传统的农民家庭。194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写诗，近20年来同时写散文。曾任《新文学史料》主编、《中国》执行副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郭延冰 摄）

　　诗人牛汉日前出了一本口述自传，书的题目叫《我仍在苦苦跋涉》，熟悉牛汉的人都知道他一生经历坎坷，自幼家贫，在动荡的年代中成长起来，自己的经历也一样动荡。和他谈话，最常听到的其实是他的叹气声。但是，就像他自己所说，苦难对他其实是一种财富，然而回过头来，他也希望每个人都活得完美，没有悲痛和灾难。

　　写作 父亲是诗歌启蒙老师

　　牛汉出生在山西省定襄县下西关的一户普通农家，离雁门关和五台山都不远，西关分成高低两部分，高处叫上西关，低处叫下西关。童年时，牛汉就常常听城里人编的顺口溜里说“下西关只见牲口不见人。”在编顺口溜的人眼中，是把下西关的人都当牲口看的。

　　牛汉是地地道道放羊的孩子，打小就放羊，一早就要把羊赶出去吃露水草，他还给自己的羊都起了名字，大黑、二黑这样排下去。祖父和父亲在村子里算是有些文化的人，可偏偏牛汉儿时并没有好好念书，连名字都写不好。

　　牛汉的父亲史步蟾在山西读农业中专毕业后，曾经在北京大学旁听了两年，还订了一些新文学杂志，大革命失败后就回到家里虔诚地种了几年地。虽然回到村里的史步蟾打扮上和村里人无二，但是他的内心世界显然要丰富得多，他常常在油灯下朗读郭沫若和徐志摩的诗，他还有满满两架子书，包括成套的《新青年》、《语丝》、《译文》。

　　父亲和父亲的书给了牛汉最早的文学启蒙，1936年秋天，13岁的牛汉考入县立中学，虽然还是爬墙上树，但他已经开始翻看父亲的书了。等到上高中的时候，牛汉开始对诗歌发生了兴趣，影响他最大的是俄罗斯的诗歌，尤其是白银时代诗人的作品。不光读诗，他也开始自己写诗，1942年2月，牛汉独自跑到李广故里，写了一首近四百行的诗《鄂尔多斯草原》，后来发表在桂林的《诗创作》上。“滚滚的黄河，在北中国，寂寞地湍流着，琥珀色的泪浪，像古骑士扔下的一张长弓，静静地，躺在草原上……”牛汉认为这才是自己的第一首诗，也是他的成名作。

　　出发 缝在裤裆里面的银元

　　初中第二年，抗日战争爆发，1937年10月日军逼近牛汉的家乡，家里决定让牛汉跟着父亲出去躲一躲。平型关战役后的一个早上，牛汉和父亲离开家乡，开始了他们的流亡生活。临行前母亲为他换上远行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穿裤子的时候母亲告诉他，裤裆里絮了14块银元，万一和父亲冲散了就拆下来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祖母偷偷塞给牛汉的包袱里装着家里唯一的狗皮褥子，她怕牛汉父子露宿街头时受风寒，却不再顾及自己严重的风湿病。等到再次回到家乡时，祖母已经去世了。

　　半年后，牛汉终于流亡到了西安，他在西安叫卖报纸，卖报的收入刚好够吃饭。一天他卖报时看到街上贴着一个广告，说民众教育馆内有一个漫画学习班在招生。从小就喜欢画画的牛汉从逃难时母亲给他缝在裤裆里的银元中取出两块报了名，班上有个老师，大家叫他“蒋先生”，事后牛汉才知道，那个高个子的蒋先生就是他非常喜欢的诗人艾青。艾青和牛汉，在牛汉15岁时，就已经结下了亦师亦友的情分。

　　逃亡 毕业典礼上拒绝入党

　　耽误了一年上学后，牛汉在甘肃天水的国立五中完成了初中学业，国立五中专门招收战区的流亡学生。1939年12月，牛汉参加初中毕业会考，得了全省第一，还登了报，顺利升入国立五中高中部。高中毕业时，两个班有近百人，校长许莲溪宣布，在毕业典礼上毕业生要集体参加国民党，否则不发毕业证书。牛汉的三舅曾经参加过牺牲救国同盟会，是里面的领导，还曾经为了躲避国民党追捕在朱自清家里躲了两三天，后来逃到了日本。受三舅的影响，牛汉对共产主义早已有了向往，如今让他加入国民党，他是不能答应的。于是他拉上另一个同学一起逃跑，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后来是拿得临时毕业证书考的大学。牛汉考得很好，全省第二名，被6所大学录取。

　　牛汉那时最想去西南联大读中文系，可是因为没有路费去不成，最后就近上了西北大学外文系俄语组。上了大学的牛汉依然清贫，穿的是自己打的麻鞋，因为没有钱理发索性剃成了光头，尽管生活很艰苦，但他形容自己的大学生活还是用了“欢天喜地”四个字，他喜欢锻炼身体，不管春夏秋冬都去汉江里游泳，身体练得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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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狱 被枪杆子砸是最痛苦的

　　大学期间，牛汉加入了“真理卫队”和“北方学社”，被分配做一些党员应当做的工作。1946年3月时，被国民党以“杀人未遂，妨碍公务”的罪名被捕。被特务盯上时，牛汉正要爬墙逃跑，一伙青年军追上他，先是砸他的脚，然后砸头，牛汉血流满面晕了过去。颅内出血导致他后来颅内淤血压迫神经，之后的二三十年常常在睡梦中惊醒。牛汉回忆说，自己一生苦难，而这段被枪杆子砸打的经历是最痛苦的。

　　被捕入狱后，牛汉在狱中可以写信，其中写给诗人彭燕郊的信是至今保存的唯一一封。牛汉在信中写道：“狱内是不自由的，狱外的歌声和进军却是属于我们年轻人的……”

　　念艾青 一世师生情

　　和牛汉有过交往的知识分子非常多，首当其冲的便是艾青，在15岁机缘巧合与艾青有过短暂师生情谊后，再见面已是10年后。牛汉再次见到艾青是在河北正定华北大学，他当时是华大文艺学院副院长，从此，他们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友情。

　　艾青当时住在天主教堂的一间平房，生活很艰苦。一次牛汉拿着几首自己写的赞美大自然的诗请艾青指教，艾青看过以后善意地说：“不要再让别人看了。”而在1951年，牛汉也同样写信批评了艾青，说他的诗已经没有早年写得好了。后来牛汉到了艾青的家里，发现艾青把牛汉的这封信放在所有信的上面，经常反思。

　　1976年的冬天，牛汉下班回家的路上去西单副食店买熟肉，排队的时候看到前面一个老人穿着脏兮兮的军装，从侧面看很像艾青。“艾青，艾青”牛汉叫了几声，艾青回过头看着牛汉问道：“你是谁？”等到认出牛汉时，艾青大叫一声：“你还活着啊！”二人随即拥抱，艾青还在牛汉脸上亲吻了一下，此时，二人已有近20年未见。

　　忆赵树理 一听报告就上厕所

　　因为艾青，牛汉还认识了赵树理，最初和赵树理见面是在东总布胡同，那是艾青住的地方，赵树理总喜欢找艾青去聊天。牛汉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艾青请吃海螺，赵树理的指甲又黑又长，也没有剪，就那样拿起海螺抠着吃，还吃得非常香。当时牛汉觉得挺脏的，心说：这是个真正的农民兄弟。1953年的9月，冯雪峰请牛汉去参加一个文学大学，牛汉和赵树理坐在一起，有两个人的发言很长，牛汉发现赵树理总是出去，而且一出去就半小时后才回来，当时牛汉就问赵树理是不是在拉稀，赵树理也不回答。等到会开完了，赵树理才告诉牛汉，他不愿意听一些人的报告，于是总装着出去上厕所，多赖一会儿再回来。后来牛汉也学会了赵树理的办法，碰见不想听的报告就偷偷溜出去上厕所。

　　怀张天翼 苦难中的情谊

　　赵树理曾经住在大佛寺的中国作协宿舍里，赵树理回山西后，张天翼就搬了进去。以前在干校的时候，牛汉和张天翼两家住得很近，张天翼的肠胃不好，常常拉肚子，牛汉那时每个月都要拉车去城里买东西，每次都会帮张天翼带些奶粉回来。

　　后来牛汉恢复党籍，张天翼当天就派女儿到牛汉家里来，说要给牛汉祝贺。第二天，牛汉骑上自行车来到张天翼家里，那时张天翼已经中风了，没办法说话，吃饭的时候要戴着围嘴儿。张天翼写了几个字给牛汉———我祝贺你，真正的共产党员！牛汉看了以后特别感动。

　　如今再回忆起张天翼的时候，牛汉说张天翼是个好人，生活很清苦，身体很不好，还一直坚持在干校劳动。牛汉还说，张天翼非常瘦，个头很高，起码有一米八五，有胃病，在他搬到作协宿舍后，牛汉还常常去给他送稿费。

　　说冯雪峰 脾气不好 感情充沛

　　同意让牛汉进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是时任社长冯雪峰，牛汉回忆说冯雪峰是个很严肃的人，脾气不太好，感情很充沛，有时候发言，前一句还和风细雨，后一句就忽然激动了起来，然后那些诗一样的句子就一句一句冒了出来。“文革”时，牛汉有阵子曾经和冯雪峰睡在一张大床上，晚上躺下了，牛汉就呼呼大睡，而冯雪峰却老睡不着，总喜欢半夜把牛汉拍醒，聊天，聊和鲁迅的交往云云。牛汉说冯雪峰早年诗写得很好，自己曾经劝过他写本自传，但是冯雪峰身体不太好，最终也未能完成这一心愿。

　　1972年的时候，牛汉和冯雪峰一起在湖北劳动，有一天冯雪峰穿了件单薄衣服，把袖子和裤腿都挽起来，路出细细的胳膊和腿脚，瘦骨嶙峋地站在水边，牛汉联想到山坡上有一棵树，被雷劈了一半，还剩下半棵，他有感而发写下了《半棵树》这首诗。“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然直直的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树叶……”

　　他人眼里的牛汉

　　耿直的诗人

　　我记得有一年诗歌评奖，有的人想把一部没有得到大家认可的作品塞到获奖名单里，牛汉知道后拍案而起，他说应该尊重评委的基本选择，如果不行那他就退出。后来因为牛汉的坚持，那些人没有得逞。牛汉很耿直，他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诗歌。而且他的作品和时代联系得十分紧密，他忠实于自己的生活，把自己对生活的思考深刻地表达出来。

　　林莽（诗人，诗刊社副主编）

　　内心很柔软

　　我对牛汉十分崇敬，记得有一年，在廊坊开一个牛汉的诗歌研讨会。中午吃完饭后，主办方用车送大家从宾馆去开会的地方，却因为疏忽落了牛汉。后来牛汉自己打车去的会场，很平和，也没有因此发脾气，还感谢大家过来探讨他的作品。很多人都说他性格耿直，他可能脾气有些暴，但我觉得他内心其实很柔软，是个有品德的人。

　　王小（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牛汉曾经的同事）

　　牛汉口述自传《我仍在苦苦跋涉》近日由三联书店出版。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