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
一位不那么出名的诗人去世了,讣闻在社交平台被阅读了1000多万次——这是刚刚发生的真事。
很多媒体报道了这个消息,网络中流传着纪念他的文章。老友回忆与他相处的快活,学生怀念在他办公室读诗的享受。看过他影评和书籍的读者也惦记他。
青年诗人杜绿绿曾形容:“所有人谈起他的时候都是一脸笑容,很快乐的样子。”
生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胡续冬就像一座游乐场,当诗人,当老师,当丈夫和父亲,他都是将身边人拉过来:“嘿,兄弟,快乐就行!”
他47岁英年早逝,但就连他的葬礼也没有播放哀乐,一群人围着,唱情绪昂扬的“啊朋友再见”。
来我的文字乐园
胡续冬的文字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他写诗多用市井意象,方言也是常客。
呈现底层人的压力和悲凉,他写“张三砸锅,李四卖血……只有俺/尿尿都尿在中关村大街”。就是用这些说不上高雅的词语,胡续冬营造出独具特色的胡氏诗意。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苏奎曾用“搞一场彻底的语言实验”打比方:“胡续冬诗歌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充满了游戏化与狂欢性的语言表述,他在创作的实践中探究诗歌中的语言到底可以放纵到什么地步。”
在胡续冬的文学“乐园”里,最多的游客是专栏读者。顶着诗人头衔的胡续冬,最受好评、传播最广的不是诗集,而是2003下半年到2005年,他在巴西游历的见闻集《去他的巴西》。
年的巴西,还没办2014年的世界杯、2016年的奥运会。雨林、足球、桑巴是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对那个遥远国度的全部印象。胡续冬在巴西客居一年半,以报纸专栏的方式,每周四篇,带着中国读者游览巴西。
这座“乐园”里有嬉皮士聚集的大本营,有纵情于酒精与烤肉的狂欢节,也有作为城乡通勤要道的巴西利亚地铁和充满欢乐与奇遇的贫民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拿我的肉身遭遇当榔头,为读者们砸开一扇了解这个遥远国度的窗户”。
年后,有网友读了这本合集,挑了3个错处,称书只适合“巴西盲”看。这条批评下面有人跟帖“这本书对于当时国内人的意义远非这几个错误可比”。
胡续冬笔下的巴西,有各种欢乐场景、新鲜风物,他用机智诙谐的文字描绘了一个生动欢腾的世界。北大西葡语系的青年教师樊星在巴西读博期间也会翻阅这些文章,在她看来“学术派思想很难看透巴西这样一个大众艺术发达、底层智慧盛行的地方”。学术理论的气息太浓时,就需要“胡老师草根味的巴西冲淡一下。”
胡续冬递给读者的不只有万花筒,还有那个热辣国度的一点严肃的诗意。在诗人普遍不受重视的今天,这个国家却曾在50元纸币的正面印上了巴西现实主义诗人安德拉德的头像。2016年,里约奥运会开幕式上,巴西影星费尔南达·蒙特内格罗和英国影星朱迪·丹奇联袂朗读了安德拉德最负盛名的诗篇——《花与恶心》。这首诗的中文译本,正是由胡续冬完成的。胡续冬还帮助巴西的青年诗人翻译诗作,将他们的作品带到中国。胡续冬逝世后,巴西诗人Francesca Cricelli、古巴诗人Victor Rodriguez、克罗地亚诗人NunezTomica Bajsic都在社交平台发文,悼念这位文化摆渡人。
在火星上读诗
除了诗人和作家的头衔,胡续冬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他的课多为选修,学生来去也全凭兴趣。然而从本科生的公选大课到研究生的小班研讨,胡续冬的课堂从来都是爆满,还有学生担心课程抢不上,便跑到豆瓣网站给胡续冬留言,求老师“通融”。
这位老师讲课别具风格。课堂上,主角是学生。在“现代主义以来的世界诗歌研究”这门课上,胡续冬会列出世界各国的诗人名单,让学生认领心仪的诗人去进行讲解。学生站在主讲台中央,胡续冬成为课程助理,负责开场、串场,点评补充和总结。同学们在课上翻译的诗歌集合成纪念册,胡续冬在前言写下“每周二,我们都在火星读诗”。
课堂总是欢快的,胡续冬2018届的研究生王霁用自由、放松来概括:“这就是专门讲文学、诗歌,谈天说地的地方。”
北京大学学生资助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原主任刘海骅在给学生们做心理咨询时,常听到胡续冬的名字,“他们觉得上胡老师的课是一种很直接的心灵疗愈”。
胡续冬从不摆师长的架子,而以朋友的方式走入这群年轻人。学生时代,他得了个外号“胡子”,当了老师还被叫“胡子”。这是个极富江湖气息的称号,王霁觉得“胡子和我们是同温层的”,摇滚乐、网络小说……“很多话题都可以聊”。
有一次,胡续冬讲到阿根廷的文学作品,就把当地特产马黛茶掏了出来。马黛茶的饮用方式很特别,要用一根金属吸管插进去,吸着喝。胡续冬把茶递给同学们轮流吸了一遍,并大声宣布:“按照当地高乔人的仪式,轮流吸一吸,大家都是好兄弟。”
胡续冬支持年轻人。“胡子会一直关注你。”龚若晴去年到西班牙做交换生,新冠肺炎疫情在欧洲暴发,胡续冬总会在同学群里叫她,问她最近的情况。群里大多数人都逃不掉胡续冬的唠叨,这里下场大雨,那里报告了起火灾,胡续冬都要在群里问一问在当地的同学:“你那边还好不好?”
“胡子总是处于一种时刻准备帮助你的状态。”他的学生说,学习、生活上有困难,胡老师都会帮他们想办法,感情问题、升学问题……亲戚家孩子选专业也可以找胡续冬咨询。有一个学生回忆,自己本科阶段并非小语种专业,硕士论文答辩后的午餐会上,有其他老师质疑他能否读好该语言的文献,胡续冬“护犊子”,细数这位学生为语言学习所作的努力并列出成绩。
“他会给人很强的精神支持。”龚若晴总结。
胡续冬的好友朱靖江同样在高校任职,胡续冬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让他感到羡慕。“他对于这些年轻人一直有一种特别炙热的情感,这些学生都像他的孩子一样。”胡续冬去世后“头七”那天,有公众号发了学生写给胡老师的话,朱靖江转发了文章,配文:“同为高校老师,我不如胡子(胡续冬)太多了。”
对人的率真和纯粹,一直未变
胡续冬一直身在自己的“游乐场”里。
他写文章自嘲,未到北京上学之前,在湖北十堰的街头晃荡,是个“小混混”。但这个“小混混”不觊觎香烟、烈酒,也不偷钱和粮票,而是将别人用来压布袋底的《百年孤独》掏出来,还曾与人合伙,跑到图书馆窃走3麻袋外国文学书。
年,胡续冬以湖北省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1992年1月,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市场经济改革再向前推进一步。力量辐射到校园,就是更加丰富的思想观念碰撞。
胡续冬和朋友写诗、谈天,在校园里弹着吉他唱歌;他在学校开大型诗会,引来其他派系的诗人抬杠、交锋;他和朋友办过画展,把当时聚集在圆明园画家村的画家和作品都请进校园,把作品挂在北大的柿子林里。他和同学给学校保卫处的保安开夜校授课,日后胡续冬们和校方起了冲突,保安们还倒戈掩护这群小老师。这种自由、率真的生活方式与行为准则,胡续冬一直保持到他的中年,有媒体说他“代表了北大校园文化的一段历史”。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把好友比作“上个世纪的化石”,“提到胡续冬,我就会想起我们九十年代在北大的那段日子。”
时间迈入到2000年,正值互联网商业化应用的初期阶段,门户网站群雄并起。根据南方周末《互联网经济10年凉热(19940-2004)》的报道,这一年,新浪、搜狐、网易先后在美国纳斯达克挂牌上市,当时的北京,每天都有新的网站诞生,互联网公司总有开不完的新闻发布会。
胡续冬也在互联网的第一波浪潮中下了趟海。他找到过去一起写诗、唱歌的好友,开办了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还为此认真写了份商业企划书。当时网站呼声极高,站内的影评板块集合成《新青年DVD手册》。该手册成为当时盗版碟片的风向标,有盗版商在得知自己引进的碟片被手册推荐后,在塑胶盒封面塞入宣传纸——“新青年DVD手册评价:五星”。按照胡续冬的自述:“颇有点新浪潮那会儿《电影手册》的味道。”后来网站经历了资金缺口、人员出走、互联网寒流,2003年,这个号称当时最大的中文文化网站关闭了。2005年,互联网迈入2.0时代,名为豆瓣的平台诞生了。胡续冬也用豆瓣,只是涌起遗憾来:“豆瓣基本实现了互联网1.0时代想做却没实现的东西。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时代,当时只要稍微再撑一撑,撑过互联网第一波寒潮,说不定就没有豆瓣了。”
胡续冬下海失败了,却“跨海”去了地球的另一端,在南美洲的巴西迎来一场异域冒险。在这场冒险中,他找到了能够和他一起写文字、下厨房的夫人阿子。夫妻二人常常在厨房捣鼓各地的菜式,切磋厨艺。胡续冬写过一段“招人嫉妒”的话:“这是多挥霍的一件事儿啊,在这个大多数文艺或非文艺青年厨艺都近乎零的时代,这一个小家庭居然被砸下两个厨子。”
后来,胡续冬夫妇的女儿刀刀出世,“游乐场”里又多了位可爱灵动的姑娘。
好友们说胡续冬摇身一变成了超级奶爸。在给女儿的诗《天机》里,胡续冬写道:“那是某个年少的我,/吸溜吸溜地喝稀饭,/遍地吐痰,从楼上倒垃圾……我们自以为把自己掩埋得很彻底,/没有料到太史公一般的DNA/在下一代身上泄露了天机。/女儿,爸爸身上已被切除的暴戾/对不起你眼中的奶与蜜。”
熟悉这对父女的人回忆,在北大校园里,总能看到胡续冬牵着女儿的手去未名湖边喂猫。他会陪女儿蹲在草丛边,摇动手中盛满猫粮的饼干罐子,等猫探出头。吴飞这样形容好友:“有了女儿后的胡子变了,变的是他关心的具体问题、具体生活领域,但是他对事情、对人的率真和纯粹,一直没有变。”
胡续冬的“游乐场”,还有些桃花源的意味,能用自得其乐的感受隔去外界的杂音。吴飞在纪念好友的文章中写道,作为北大教师的胡续冬,根本不像很多人那样,关心发表,关心职称,关心收入,关心房子。他心中想的,总是学生,是诗歌,是纯粹的北大生活。看到胡续冬所在院系发出的讣告后,吴飞有些惊讶,友人的职称还只是副教授:“但胡子都非常不在意,从没有听他说起过。”
年8月22日,胡续冬在办公室里离开人世。这里曾经是他作诗、译诗之所,也是与学生畅谈学问之处,更是女儿刀刀每日跑来、趴在办公桌画小公主图画的地方。
名为“胡子”的“游乐场”猝然熄灯、关门,人们被不由分说地隔在园外。好在,还有胡子的书和诗歌,在他的文字里,在人们的记忆里,胡续冬继续着他的快乐。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