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现代文学研究者、书评人和随笔作家。他对周作人、张爱玲等人的研究,在圈内是公认的专家。关于读书和创作,止庵有太多精辟的分析和独到的识见。但是知道什么是好的小说跟写出好的小说,还是两种不同的才能。2021年,止庵写就长篇小说《受命》,技艺成熟圆融,给不少读者意外的惊喜。
6月12日晚间,止庵带着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受命》做客西西弗书店·成都来福士广场店,与洁尘一起跟现场读者分享他的写作。在分享会开始之前,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到止庵先生。
止庵
伍子胥复仇故事酝酿了几十年
止庵并不是突然从学术研究转型写小说的。上世纪80年代,他就写过中短篇小说,也在杂志上发表过,“只是没多少人注意而已。”当时他想到一个伍子胥复仇式的故事,只是来不及展开,就投入了各种工作中,当医生,做出版,编书,研究周作人张爱玲,那个故事一放,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大概是四五年前,止庵在路上走着突然想到,“该把这个小说完成了。”
《受命》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却一开篇就将读者带入到一个紧张悬念之中。主人公陆冰锋单调乏味的生活,因为母亲对于一段尘封往事中仇人的指认,从此改变。他怀揣着一个疑团,在身边年轻人纷纷奔向新生活时,断然选择逆流而上,执着于追究和探寻他想要的某种真相。一次诗歌朗诵会上,他与女主人公祝叶生不期而遇。因为共同的爱好,两个年轻人开始逛书店、走胡同、谈文学的交往。但伴随着交往的不断深入,陆冰锋发现祝叶生就是仇人的女儿……这是一个带有《史记·伍子胥列传》和《哈姆雷特》气质的故事。
再现1980年代北京的风物和生活
在《受命》中,与紧张的情节形成张力的,是相对舒缓的日常生活本身。止庵在小说中针脚细密地还原了那个至今还常被人们追念的1980年代。依循小说中人物的脚步,乘坐107路、44路电车,读者可以穿行一个1986年前后的北京城:西长安街新华门对面的花墙还在,方庄的住宅区刚刚动工,三元桥新建成不久,北京音乐厅还是个大基坑;都乐书屋新开业,《读书》《读者》杂志深受年轻人的追捧;胡同口有打双人床的木匠,也有推着平板车卖棉套的小贩,冬储大白菜堆得像座小山,郑州三号西瓜“保甜”。还有组合家具、泡泡纱床罩、世界名画挂历、蝴蝶牌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
在小说中,上世纪80年代物质生活的匮乏,显而易见。但就在这同时,意大利电影回顾展上有安东尼奥尼的电影,青艺剧场正上演布莱希特的话剧;墨西哥电影周、法国近代艺术展、19世纪德国绘画展让人眼花缭乱;诗歌成为年轻人见面的必谈话题,不读书的人将被鄙弃;王府井新华书店、沙滩北大街的都乐书屋和后门桥头的燕京书店是当时的打卡胜地,《星星》《诗刊》是网红刊物,大家蜂拥去看劳生柏作品国际巡回展,精神生活的饱满,毋庸置疑。止庵在小说这些繁密细节中,灌注的正是这段生活本身散发的气韵。
对于上世纪80年代街巷风物描写,让很多读者津津乐道。止庵说,自己先凭当时的记忆写出来,然后再去查资料核实。比如当时北京到天津的火车票多少钱。当时话剧演的什么节目,等等。这些都是北京人止庵经历过的,“那时候我没什么事儿干,就在北京到处逛。”但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出错,为了尽可能准确,他去查阅当年出的《北京街巷交通图》《北京城区街道图》《北京市街巷名称录》《实用北京街巷地图集》等等。总之,写《受命》的整个过程都“特好玩儿,勾起很多回忆,有时候我都舍不得写完这部小说。”止庵说。
写小说这么好玩,但止庵并没有计划再写。《受命》是他第一部,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
事实上,《受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很多朋友说他“有写小说的才华”,劝他继续写,但止庵态度很坚定,“这次表现出了才华,下次就不一定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1976年曾到成都游草堂和武侯祠
止庵说,在他心里有这么一个伍子胥复仇的故事,并不复杂。写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也能说清楚。“但是没那么有力量。”用小说的形式来讲这个故事,有很多丰丰富富的细节,就像“把盐撒在水里,把很多水变咸了。盐就是文章,盐水就是小说。”
止庵1976年、1981年来过成都。有一次还住在红星路上的四川省文联宿舍,去草堂、武侯祠,只有坐公共汽车。“记忆中的成都,跟现在的成都,完全不是一个城市。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突然变得有意思了。写《受命》也是如此。回想几十年前,很多事情突然变得有意义,值得写了。”他说。
成都作家李劼人,是止庵最喜欢的四川作家,也是他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之一,止庵当时读他的《大波》《死水微澜》,“那时候我都没有来过成都,以后我再来成都,看到保路运动纪念碑,我说这不就是书里写的地方吗?世界是很复杂的世界,不能简单说此时此刻对我有没有用,不用就不接触,不是这么回事,最后可能全都是通的。”
从张爱玲那里“偷师”写作技艺
止庵是张爱玲研究专家,从张爱玲那里获得很多宝贵的精神资源。这种精神资源不光表现在研究文章,还渗透到止庵的小说创作中。他承认,自己写《受命》,有从张爱玲偷师技艺。比如,张爱玲写小说有一个特点:特别喜欢用第三人称,而且贴着某一个第三人称的心理和视角写。比如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贴着白流苏写,把其他人物都看成客体。止庵很赞赏这种写法,他在《受命》中,借用男主角陆冰锋的视角,刻意制造出“叙事者和叙述主体中间的那个差异”:“我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不是他,我在写的时候借他的眼睛去看,实际上,小说里除了尾声,只有冰锋一个人在看、在想、在感受,其他人都是他看到的对象。我可能有所感的点,他会‘视而不见’,或者‘见而无感’。每个人物、每件事物,都可能因为他的‘视差’发生某种变形和扭曲——其实这种使用第三人称、同时又贴近某一个人物的手法,是张爱玲最喜欢采用的手法,她基本都是这么写。”
《受命》中的1980年代,用止庵的话讲,“是一个温柔的时代”,与后面“竞躁”的年代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即便是男女的暧昧之情,表达起来也是干净、含蓄,充满了试探的美感,分寸拿捏得体,可进可退,颇有几分日本作家擅长的纯爱系小说的感觉:祝叶生为了拉着陆冰锋多相处一会儿,宁愿反复地坐着二环路上的44 路公交兜圈子,“屈尊”去胡同的陋室里跟陆冰锋经历柴米油盐的琐事;在出游的火车上将头悄悄靠在陆冰锋的肩头,直到两人重新邂逅时迫不及待地分吃一个冬菜包子。
在《受命》中,还有很多关于老北京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这也跟止庵另外一个研究对象周作人有关系。周作人就很在乎日常生活,“他不喜欢好莱坞式的小说,而喜欢描写生活细节的小说,他把小说当散文读。周作人编过一个新文学小说大系,他把废名的一个小说直接就当散文编进去了。”
在分享会上,作家阿来也通过视频分享自己读了止庵《受命》的感受。阿来说,过去他读止庵兄的作品,主要还是偏重于学术、鉴赏、考据等文字,“当然这些文字也是充满文学性的,非常雅正的文字,但是从报纸上看到消息,说是止庵又写了《受命》这本小说,我就一直在猜这本小说是什么样子,后来拿到了这本书。读了两遍,我确实要说,不是客气的话,我很喜欢这本书。”
阿来还谈到自己很喜欢这本书的原因,“这部小说的写法填补了当下中国小说写作的一些空白,或者说矫正了今天小说当中泛大而论、大而无当,但是在细节处总有很多缺失的一些毛病,显示出了这部小说的独特价值和它的优点。为了这本书止庵下了很多切实的功夫,这个功夫不是编织一个人物关系,也不是在故事的走向上苦思冥想(这是今天很多写小说的人经常努力甚至走火入魔的一个路径),而是在现实的面貌,生活的细节,或者说时代的印记方面,留下了很多翔实的文字。从我个人的小说观来说,不管是我们主观出发更强烈的作品,还是显得更节制、更客观、更冷静的文字,我觉得都要更好地翔实的,有些时候几乎是面面俱到的,来记录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草木也罢,器物也罢,一个城市具体的基理也罢,建筑、街道、天空,所有的一切,才构成一个真正具有质感的世界。我想可能我是第一次在中国的小说当中看到了这样一个世界,就从这部小说得到了一些成功经验,具有非常强烈年代感的城市美学,从这个意义上我也觉得,甚至不光是这部书,我对止庵的下一部作品也充满了期待。”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