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云南昆明联合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即西 南 联 大 。1941年,26岁的马识途以“马千禾”之名考入西南联大外国语文学系,后转入中国文学系。他得到闻一多、朱自清、陈梦家、唐兰等名家的教诲,受到文学创作、文字训诂的科班训练。在西南联大求学的四年时光,深深影响了马识途。
对恩师最好的怀念,莫过于把老师传授的知识、智慧传承下去。70年恩师教诲,叮咛未忘,言犹在耳。记录贤者对知识的渴慕,表达对老师的感恩,是为师说也。
2021 年 3月中旬,封面新闻记者曾前往马老家中。马老现已进入107岁,但看到他时你会不由自主地忘掉他的年龄。他仍然充满学习热情,尤其谈起古文字、甲骨文研究,就精神抖擞,让人恍惚70多年前的课堂就在昨天,感觉马老还是当年那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107岁的马识途
暂停文学梦
载沉载浮近七十年,未敢他骛
马识途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在良好的教学环境下,加上他自己本来就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便开始了文学写作,散文、诗词、小说都有习作。他选修了文字学大家唐兰教授所开的“说文解字及甲骨文研究”两门课程和陈梦家教授所开的“金文(铜器铭文)”课程,学习兴趣浓厚,并颇有心得。四年后他大学毕业,正欲继续深造之时,“得到南方局通知,调我离开了昆明。我作为共产党员,遵守党的纪律,奉命执行,只得放弃了在西南联大的学术研究,并将所有相关的笔记文稿付之一炬。此后,冒险犯难,九死一生,战斗到1949年末,迎接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后,马识途从事行政工作,“载沉载浮近七十年之久,精业从事,未敢他骛,遂与甲骨文绝缘。”
在西南联大求学的四年时光,从恩师那里获得的营养,一直滋养着他。“常回忆当年,大师们谆谆教诲,念念不忘。”离休之后,马老在文学创作的闲暇时回忆当年所及,开始撰写“甲骨文拾忆”,尤其是2017年他的《夜谭续记》完稿后,更是投入了关于甲骨文、金文在内的古文字研究,最终写出甲骨文拾忆两卷。其中《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正在快马加鞭编辑中,即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序言《我和甲骨文》中,马老欣喜地写道:“冷藏多年的甲骨文笔记终于出世了,这或许可算是对七十多年前西南联大诸位大师谆谆教诲的厚爱吧。”
忆西南联大
“三绝碑”感念冯友兰、闻一多等恩师风范
“痛南渡,辞官阙。驻衡湘,又离别。……神京复,还燕碣,以此石,象坚节,纪嘉庆,告来哲。”
关注中国现代史的人大多知道,西南联大有一个“三绝碑”佳话:抗战胜利后,三校即将北返复校之际,为纪念这段历史,联大师生在校址上树立了西南联大纪念碑,“以此石,象坚节,纪嘉庆,告来哲”。这座纪念碑,碑文由西南联大教授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额、罗庸书丹,成为传世之碑,闻名海内外,享有“三绝碑”的美誉。
作为西南联大的学生,马识途对“三绝碑”自然深有感情。身为书法行家的他,还特别注意到,“闻一多篆的古文特别有意思,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意为之的。比如他把‘立’字写成一个正面立起来的人;把‘联’的耳旁写成一个真耳朵样子,把‘大’字写成一个正立人,更把‘西’字写成像一个系紧的包裹。其实这才真是古西字。唐兰给我们讲第一堂《说文解字》课就讲清楚了。最有意思的是闻一多写的‘国’字,国字本是写作‘國’,国者就是古代民族给自己划一个势力范围,里面住许多人口,有拿着武装‘戈’守卫国疆也。闻一多篆额肯定是有意为之,就是要显示西南联大的新学教授们并不是因为多喝过洋墨水就忘了本,留洋归来的仍然尊重中国传统文化,古文字作为中国古文化的载体,也在研究,也能推陈出新,拿出成果来的。不是我多话,我是在四年中亲眼得见的。”
打开古文字学研究大门
唐兰教授的第一课和最后一课
马老清晰记得他上唐兰教授的第一堂课,学的就是“东、西”这两个字。唐教授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上:“民犹是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然后又在黑板上画两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字,又像是画。然后问学生们:“你们认识这两个字吗?”无人作答。唐教授说:“你们大概知道民国初年,许多军阀混战,南北军阀,争当总统,打个不完,民不聊生。有个文化人写了一副对联,讽刺他们,发布出来后全国轰动,就是这副对联。”大家称赞它写得妙,说南北军阀想当总统,真不是东西。于是唐教授指着黑板上他画的两个字:“他们就是这两个字——(不是)东西。”唐教授还解说道:“古人把物件叫作东西,写成字就是这两个字……可是自古以来都没有‘东西’两个字的字源,现在终于被我们研究出来了,我们现在用的许多字,都是由古代的象形字演变而成的。一查字源,便清楚了。”
对唐兰教授的最后一课,马老也是记忆犹新。在那一堂课上,唐兰教授真切地对学生们说:“我们教学相长,研究汉文字课程将告结束,其实我并没有教给你们多少学识,我不过是为你们打开研究古文字学的大门,给你们指出一点前行的门径。汉文字学浩如烟海,人生有共同趣味的人不多,有的人在海边才湿了鞋,眼看大海波涛汹涌,而知难而退了;有的人下海游了去,有半途而废的,也有给水淹没的。只有很少的人能有坚强的意志,会锲而不舍,乘风破浪,向隐约渺茫的彼岸奋勇前进,虽这不免载沉载浮,吃了不少苦水,终于到达彼岸。踏上一片茂密的学术深林,那里时见阳光灿烂,时见雨横风狂,时见荆棘密布,但成功的果实诱惑前行。有的一鸣惊人,有的却默默无闻,在学术深林里徘徊,了此一生,却死而无悔。相信学术的道路虽然崎岖,但总有中国人去探索,哪怕不过识破一字,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当时选修唐兰教授的课时,只有四五个同学,其中马识途是年龄最大的学生。还被唐兰教授误认为是过去常有的别系教员来旁听。当得知马识途是选这学科的学生,唐教授有点吃惊:“你居然来修这么冷门的课,那是要陪坐几年冷板凳的哟!”唐兰老师教的古文字学,讲解甲骨文,有见识,风趣,让马识途有浓厚的学习兴趣,记下很详细的课堂笔记。“唐老师讲金文、讲甲骨文,非常精彩,唐教授分析文字,跟其他人不一样,有很多独到的见解。”马识途说。
传承恩师古文字研究精华
出版甲骨文笔记
虽然当时的课堂笔记都被烧掉了,但留在马老脑子里的知识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在讲到“中”这个字的时候,唐教授首先提到《说文解字》中对这个字的解释,“中,内也,上下通也。”并认为这么简单的字,都没有解释清楚。然后说出自己的解释,古代氏族间战争频仍,如黄帝蚩尤大战。打仗必有军营,营中心必有标杆。标杆上挂有军旗,标杆上面修一个碉斗,有风的时候,旗子飘扬。后来发现“中”字金文,确实有飘动感,可证实唐兰的解释是可信的。马老说,有人对唐兰这种解释存在异见,“但我服唐兰教授的说法。”
在马老家中,他谈起古文字、甲骨文研究,就精神抖擞。“关于目前发现的甲骨数量,共有单字4300多个。能认识的有2000多个。能一个一个清晰解释出,跟汉字一一对应的,有1000多个。著名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唐兰教授给我们上《说文解字》,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大概几百个字。”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的手稿是写在台历上的,封面新闻记者多次在马老家中书桌上看到这本台历。随手翻看,比如在日历的“六日”,会看到他在解释“武”字。今人常说“止戈为武”。马老先引唐兰先生观点,“止”在甲骨文中是“脚趾”,故有“脚步”之意,合在一起,就有“拿起武器摩肩接踵去打仗”的意思,正好与“止戈为武”相反。
在甲骨文未被发现前,西方人只承认周朝是我国最早的朝代,把我国以前的历史权当是神话。商代甲骨文的发现,以实物形式展示商代的存在,甲骨文上的信息给后人提供了最原始最真实的商代时事和生活,有力地证明我国商代历史的真实性,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史料价值和政治意义。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责编蔡林君说,这是马老第一本关于甲骨文研究的专著,非常珍贵,“唐兰先生等西南联大大师在甲骨文研究史上具有权威性,而唐兰先生人很谦逊,他不大赞成对古字作定论的某些论著,所以也不准把他的一些学术研究结果公之于世。马老一直对唐兰先生念念不忘,如此高龄能系统回忆并为唐兰先生甲骨文的研究写出这书稿,并注明这是唐兰先生‘成一家之言’的试稿,实为难得。马老将此段珍贵的历史记录下来,是我们能收藏和传承的宝贵的甲骨文研究资料,具有重要的史料和学术价值。”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