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的信河街富人系列小说，写的是切近的现实，关注的是他们精神世界的问题，试图对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追根溯源，并在一定程度上予以解决。或许是因为信河街上的富人在小说中出现太多了，以至于担心现实的街道容纳不下；或许是因为用虚构给予富人们的精神安慰已经足够，再写下去也很难翻出什么花样，反正，写完长篇小说《猛虎图》，哲贵便把笔转向信河街有一技在身的各类市井人物。《活在尘世太寂寞》是他的市井系列之一，写的是以医行世的诸葛家族。

　　这次转身有点决绝，哲贵虽然仍细细体察着人物在现时代里的生活样态，却似乎由现下向过往大幅度后退，起笔都在数百年前，且仿佛不再关注问题的解决，更像是在提出或揭示问题。一个关注富人们深夜哭泣的写作者，还善意地提示给他们心理药方，却在写市井人物时狠心不理他们的怨怒忧惧，任他们在无根的尘世里哀哀无告，为什么？

　　此前哲贵对富人的未免有情，大概是因为他真的看到过他们哭泣，“普天下的人都知道温州人有钱，知道温州富翁多，温州的别墅多，而且贵。可是，谁知道温州的富翁们为什么哭泣了？不知道。谁知道他们的精神世界里装着的是什么了？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人生出了问题，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出了问题”。在哲贵看来，“这个问题是他们的，也是中国的，可能也是人类的”，于是他主动承担起写出富人们也即人类精神困境的责任，并企图在小说中帮助他们解脱，完成一次纸上的治疗。

　　待到写市井系列的时候，哲贵自己的精神世界似乎发生了变化。比写市井人物更早，他就开始沿着现在还遗留在温州的某些传统向上摸索，企图把已然破碎不成片段的传统残壳抔合，探求其更深的根源，然后反过来看这世界为什么成了现在的样子。可不等哲贵找到传统的源头活水，七宝楼台也似的完整传统，早已映衬出现时代的千疮百孔。可我们置身现世的人，仍然对当下天然有情，一个不小心，对传统的追索，竟变成了对过往的讨伐。

　　在这篇《活在尘世太寂寞》里，八百多年来，诸葛家族的男性传人被先人所订的传统牢牢捆缚在他们的行医职业里，并以此维持着尊严和体面。可这传统终于不免与现下生活起了争执，不算日常映衬出的诸葛一家的怪模怪样，上代遗言的传男不传女，让妹妹毅然地脱离了诸葛家自立门户；后代人对医药口诀的拒绝，也让诸葛家的传承不绝面临中断。事与愿违，在这个小说里，我们没有看到传统的活力，看到的是传统不知变易的窘迫。

　　哲贵看到了问题，也如实写出了问题，即使这问题让他心仪的传统看起来一地碎片，他也并不因为自己的倾向而有所改变，而是忠实于自己的所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贵在时间上的后退和小说中问题的悬而未决，才有效转化为真正的向前——写作者观察的时空范围发生了变化，此前看起来完整连续的世界有可能变得破碎离散，就必须得重新看待。

　　这或许就是哲贵对市井人物决绝的原因，看到了更深问题的他，也就看到了世界的破碎离散，无法假装能够给人物提供完整连续的安慰方案。“龙衔海珠，游鱼不顾”，他得专注地盯住问题，不被各种琐碎分心；他得学着面对传统时当仁不让，截断众流；他得试着用自己的作品对传统损益，从而让过往的好东西真正流淌进当下。唯其如此，市井细民的饾饤传奇，才可以是广阔的人世新语。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