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金亮

1 

    像一些小说里写的，我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生活很简单，因为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小孩，他说，我怕你，离我远一些。

    我很生气，把他打哭了。也很简单，他伤了我的自尊。什么叫不伤自尊呢，那就是，离我近一些。这样大家都是朋友，我就不会打你了。小孩就是小孩，没有见过艺术家，见了就吓哭了，不对，是被艺术家打哭的。

    我认为我是艺术家，因为我的头发长而且乱，还有一撮胡子，还有几个月没有洗的皮肤。

    我不但认为我是艺术家，我还认为，我是闯荡江湖扶世济贫的大侠。这是大家公认的。那个被我打哭的小孩，最终投到我的门下，还拉了一大帮小哥们，就这样我成了武林盟主。开始的时候，我带领他们去打天下，欺负别的孩子，然后占山为王，很是威风。白天我们一起风光，晚上就只剩下我自己睡在路边。有时候半夜睡得正香，忽然被踢了一脚，被赶到另一个地方。我想打他们，可是我一个人，他们有一群，我怕打不过。如果是白天，我一定会带领我的弟兄把这些狗娘养的揍个稀巴烂，然后向我跪地求饶。可是到了白天，我就记不清楚那些混蛋长什么样了，真后悔当时没有用相机把他们拍下来。

    我的生活很清贫，我没有钱。常常自我安慰的想，艺术家总是甘于贫困的。我虽然是盟主，但对错总分得清，所以我不去抢别人的，也从来不霸占我手下人的东西。我去一些小饭馆和一些和气的人家要一两个馒头就能填饱肚子。我的手下问我，怎么不去打工，打工挣来的钱远远比馒头诱人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艺术家怎么能向别人打工呢，何况我还是你们的盟主呢，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始终认为自己是艺术家，因为我的确懂得艺术，在到处流浪的时候，我经常去一些画廊，透过玻璃窗看那些画。我比较喜欢“流浪”这个词语，就像我喜欢艺术一样，使我陶醉。画廊不让我进去，我知道，他们嫌我穿的太脏。这些世俗的人，不配让我进去。有一回，一个画廊的老板看我在门外很认真的看画，他就出来说话让我进去，我看了他一眼，走了。 

    我从前的故事很不愿意去回忆，时间一长，都快忘了。其实想忘记一些东西又何尝简单，我经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琐事缠绕着，然后开始哭。长大就不能哭了，我认为这句话有问题，想哭的时候却笑，不觉得很虚伪吗？

2

    我被抓了。被抓的那天，我的部下一个都没有来送行，更谈不上救我了。临走的时候，我留下了一句话：天下大事，合久必分。

    不过我仍然是很幸运的，刚下车，看到一个大门，两旁有一群孩子迎接，还有气球。我这才醒悟，不能用“抓”来形容的，应该是迎接，是的，迎接。

    听领头的孩子给我介绍，这里是孤儿院，是孩子的世界。

    我真的幸运，偶然被人发现，然后发现我还是孩子，然后就来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我告诉他们，在来之前是武林盟主，我手下有上百个大将。事实上那时侯只有十来个孩子和我玩，我为了炒作，故意夸张了一下。

    很快，我又拥有了比以前多得多的手下，我这回应该是真正的盟主了吧。

    但是这里并不好玩，不能打仗，更不能欺负其他小孩子，只能在嘴上说一下，然后一哄而散。我的头发被他们剪掉了，胡子也刮了。早晨照镜子，忽然感觉这样也挺好，像一个“摔锅”，这是孩子们教我的词汇。我可以容忍他们掠夺我艺术家的身份，但绝不容忍一件事：上学。

    我一个武林盟主，和一群孩子在一起上课，有点“鹤立鸡群”，而且我实在太高了。上课学的是一些简单的拼音和汉字。我最喜欢这里的美术课。我告诉老师说，我是艺术家。那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年龄和我相当。

    她笑一下，然后摸我的头，好好画画，老师给你大红花。

    3

    老师很漂亮，我上课时情不自禁的看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就说一句，大家向画板上看。我下课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句好孩子要懂礼貌，不能问老师的姓名。

    我的部下告诉我，她叫玫玫，是中专的学生，来实习半年。

    那就意味着半年后她就要走了。

    我开始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想心事。喜欢她的眼睛，就像水晶。

    有一天，她洗衣服。我就蹲在旁边看，我那时侯太傻了，也不考虑女孩子的感受，一味的任性，她都不好意思了。

    我在上她的课的时候特别的认真，有时候也举手提问，但在其他课的时候就不老实啦。我常常带领孩子们冲上讲台，把老师的粉笔夺走，然后我跳上讲桌，大喊一声：共产主义万岁！这就好象被打败的老师是国民党或者小日本一样，老师特别的难堪。有时候我跳上讲桌，下面会起哄，喊什么的都有，像“武林盟主”“我们拥戴你做皇帝”……我就会大喊“停”，然后大家听我吩咐。当然老师不是吃面条长大的，他会把我拽下来，然后打我，每一次战斗我都以失败而告终，从无例外。

   我也因此经常受到那些领导的批评，我的大红花是最少的，只有玫玫老师在上完每节课后偷偷的塞给我一朵红花。我也因此特别喜欢和仰慕她，她也很自然的成为了我心中的偶像。有一回我发现玫玫老师偷偷的哭，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告诉我是因为别的老师向校长告状说她和我偷情，还说我从来不在她的课堂上捣乱。

    我一听就来气了，对玫玫老师说，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老师说不要乱来，这样她会失去工作的。

    想想也对啊，但我还是气不过，吩咐所有的部下，把校长以及除玫玫老师外所有的老师的自行车胎划破。够便宜他们了。

    这件事的直接结果是，我被骂了一顿，开除。

    这样更好，我早就应该走了，这个鬼地方。我向伙伴们告辞，说我３０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大家用汽水干杯，为我送行。

    ４

    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过我的流浪生活。

    可是我就一个人。从前的部下都在学校混呢，那阵势比我以前大多了。我找到他们，他们差点把我给打了，幸亏我跑得快。人心可畏啊，于是我更加想念玫玫老师了，这个世界只有她对我是最好的，而且是真心的。想着想着，就想找她。

    我又回到了那个孤儿院，通过以前的哥们找到玫玫老师，然后亲自送给她我刚买的玉米饼。我说，玫玫老师，你快吃吧，马上就凉了。她忽然就哭了，说你怎么那么傻，当初多么好的机会可以好好享受生活，现在却沦落成乞丐。我笑一下说，玫玫老师我本来就是艺术家，你不要可怜我。

    这样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很着急，求她不要哭。过了一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画书递给我，说我真的是艺术家。

    我可高兴了，终于有人承认我是艺术家了，而且是玫玫老师说的。

    我继续做我的乞丐，大起大落，忽然发现这样也挺好。

[NextPage]

    ５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了，这意味着玫玫老师就要回她的学校，而我在以后也将一个人继续过我的乞丐生活。

    我收到一封信，是孩子们送来的。信是玫玫老师写的，我激动的读完信，然后跑去火车站，本想去候车室送她，可是门卫说我不能进，哦，我是乞丐。

    我就只能在车站外面，听着轰隆的火车声，手里攥着那一小本画书，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蹲在地上，心里越发难过。

    6

    马路边响起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这讨厌的声音，叫我心里更不好受，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

    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有个镜子，我看见里面的我，头发又长了。我一下子变得深沉起来，从前的独霸武林的兴趣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的盟主也不要了，艺术家也不想做了，心里只是念念不忘玫玫老师，不知道此刻她到家没有。

    有个大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从外星来，我叫X。

    家在哪里？

    你脑子有病啊我就是家，我是艺术家，我是武林盟主。

    于是我被抓。这次不是孤儿院，而是梁山。

    我喜欢叫它“梁山”，因为这里有很多英雄好汉。我告诉他们我叫宋江，有个疯颠的老头问我是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及时雨宋压司，我点了点头。从此我就做了他们的老大，我可威风了，坐在一群人的正中央，很多大人向我鞠躬，我再喊一声“免礼”，这就算仪式。然后就是商讨武林大事。我第一句话就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

    这里远远比孤儿院好，这里可以打仗，我散步都有人前呼后拥，那叫护驾。老大比盟主威风。从前我在大街上睡觉的时候，半夜老是被人吵，现在不了，谁要是半夜把我吵醒，肯定要挨板子。

    忘了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叫什么特殊人群研究中心，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可以理解，我们都是英雄好汉，当然是特殊的了。梁山有很多艺术家，不只我一个，但我相信只有一个最出色的，那就是我。因为梁山有一次举办了画画比赛，我拿了冠军。我画的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我最崇拜的人，也是从前最关心我的人。那些不懂艺术的人看我的画，硬说是两只小船，我哭笑不得，那明明是玫玫老师的眼睛。

    7

    有一天，一位画家来梁山研究行为艺术，他特别找到我，说我是当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行为艺术家。我很爱听这句话，原因是他是继玫玫老师之后又一个承认我是艺术家的人，而且把艺术家前面加上“行为”两个字，更加好听了。

    画家说宋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喜欢的艺术表现方式是什么？

    我听得糊里糊涂，我说我喜欢闯荡江湖。我自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发言，可是那画家也糊里糊涂，问我怎么闯。

    你有病啊，我怎么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画家向我鞠躬，然后离开。这人脑子有点不正常，想知道我闯荡江湖的秘密，想夺走我的天下第一艺术家的称号，想夺走我武林盟主的位置！

    这件事的唯一结果就是画家被打了一顿，然后逐出梁山。还有一个结果就是我被打入天牢，是一些穿白色衣服的人将我抓住的，他们在我身上打了一针，我很奇怪当时我竟然那么听话，像一头小绵羊。更奇怪的是平时英勇善战的大将竟然那么害怕白衣人。

    在天牢里面很清静，我整天在想事情。想我的玫玫老师。我掏出她送我的小画书，翻了又翻，这些年，我始终把书放在身边，睡觉都抱着它，从未离开过。

    我在天牢的墙上画画，画得很抽象，这个词语是那个被我打的画家教我的，他说所有的行为艺术家画的画总是很抽象。画着画着我就哭了，从来也没有这么认真的哭过，感到很委屈。我一个堂堂的艺术家，武林盟主，竟然被关在这个鬼地方，我的部下也不来救我，人心可畏啊。在心里骂了几句，不想再骂了。如果叫玫玫老师知道我说脏话，她会伤心的。

    于是，我就笑了起来，我要让她知道，我活得是多么开心。

    头发里有小虫子。我把它们掏出来，放在窗户上，让它们爬出去。

    没过几天我就被放了出来，我的部下在天牢门口迎接我。

    我告诉他们，我根本不是什么宋江，我是X，从外星来的。这句话的唯一结果，我被毒打了一顿，扔出了梁山。

    8

    我继续过我的流浪日子，饿了，找到一家和气的人家，敲一下门，有人在吗？

    从里屋走出一个小孩，递给我一个馒头，小孩说，叔叔，我怕你。

    不怕，叔叔是艺术家。

    小孩跑回去，他妈妈走出来，把他抱在怀里，宝宝，咱回屋。

    我看见那双眼睛，玫玫老师！我想说点什么，脚下有一滩水，我看见水中的我，头发更长了，胡子也没有刮。我笑了一声，转身回去，把大门关上，不忘道一声谢谢。

    （实习编辑：项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