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一) ——一个人的诸世纪(史诗)(上)

钢克

喃喃絮语无常的世界……


序曲 春天

    ——给维宁
                   
真的,我们笑了,但这是最后分别的路口

  再也不会重逢……
                       ──杨炼《海边的孩子•赞美(之三)》

    我在想,你究竟留给了我什么,然后永远地离开,你留下的是让我也久久颤栗的秘密,就像我随意拾起一片落叶,却无法说清它到底曾在哪一处枝头上满怀羞涩的五彩光芒。就这样,你让我无所适从却又万分清晰地从自己的幻想中时刻可以采集到你无尽的芬芳。时光蹉跎过去,你却像一堆童年的沙土,不会成为荒芜的古迹。你使我在痛苦不堪而又无法解脱的丧失中,时时从心内掠过阵阵日夜常新的激动……
    从见到你的那一时刻起,我就感到自己已和飞鸟的形像溶化在一起。寂寞和苍凉在我这里,如同瀑布和泉水在深山的最幽暗处,淙淙流过,滋润着我而又无心让谁知晓。最幽暗处──这是最接近光明、最酷似你那跳动不已的明眸一般的颜色呵,而我所缺乏的一切翠绿的宝藏、明丽的天空,不正是从那里开始的吗?
    你不是一条边界,但我永远无法置身你那春天的声音,你的开放全部蓓蕾的夏日乐园,在我盲目的感觉中,依然如同打着哑语的遥远的黎明。你无法自我感觉,不会知道自己的纯洁、美丽和孤单,就像水雾不会否认自己的弥漫那样,你更不会模仿痴情的少女,等待那个永恒的瞬间,等待我的到来,正基于此,当我在这所四临绝壁的空屋里陌然地东张西望,我要说,是你那可以回避,却无容置疑的晴彻的音响诱惑了我,更新并焕发了一颗暗淡的、海边落魄的石子。
    ……这样的开始多么平常!而那正是所有苍白无力的文字的禁区、杰作中的空白。你有一朵开放着夏日青春的姑娘般的名字:同样的奔跑、欢乐和涟漪。我将永远感知着你,不用借助任何同情的微笑,我甚至负担不起你所给予的、这种意外的新生!
    从生命的白昼到我熄灭的夜晚,这之外全是永生,多么幸福!我又可以在那所空屋的中央歇息,像我所驻足的这颗蓝色星球那样,陪伴着你的东升西落。如果你是一只太阳般的金篮子,第一个收获的就是我同样炽烈的心。生命沸腾时我们将会烟消云散的吗?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我梦想着到达了你,你却旋即化为大地上的草叶、露水、或是冬天王国里一只黄昏的燕子。
    我!然而再不能,我不会有第二次权利了,去真正地接近于你,我的再生也仅仅是为了告慰你对我的祝福,而承接你那蓬蓬勃勃生命的摇篮。你实实在在与我远隔重洋,就让我把我所有非分之念、所有奢求都化为乌有,化为一粒并不存在的种子吧:不种下去!不种下去!让我试着忘掉你吧!
    是的,我们没曾有过一句对话,但你永远离开了这座曾洒下自己珍贵生命的城市。我并不知道你离去的准确日期,但我想那一定是最后一个节日的早晨,我或许正在与此无关的忙碌中簇拥着深深的孤寂。是的,这是真的──你再不会归来,我想像得出伙伴们为你送行时,那银铃般的话语中透露出你的朝气和小雨的清凉。你走了,晃动夜来香白色的手臂遮住自己十二岁的青春,蹦蹦跳跳向着另一种生命,再也不会重逢。九月凋零的枯叶闪烁着自己的金色,而我呢,怎么能够再次接近那片初逢时的土地,而因一次不幸的到来,破坏了当初的安祥和美好。
    就让那亲爱的回忆之路在我的心内缭绕着奇异的清香!久久回荡,经久不息!我的伞塔、我的沙滩、我的五月的风华少年,你从不知道我的下落,从未听到过你离去的日子里我每声低低的呼唤,哪怕只有一个字!但是我要说,无论在哪一个音符里,都倾注了我全部的赤诚!
    我!
    一颗不得不生长却又远离大地的明星,从此,他不再漂泊,只身化为一片汪洋,那白茫茫的诗歌,日日夜夜,齐声高唱一个远远的身影──你!

 

第一部 水乐

 

第一乐章 无名高地

那些栩栩如生的印象跟随着他
超越了表达,越过了另一些笑声而没有任何损失
这其实是快慰的永恒的死亡,在生存时就已进行
    ──钢克《空》

她们来自春天,现在,却疲劳得不能轻轻拂开秋风,回首聆听:阳光
被隔开,清晨已关闭,一块完整的水晶已破碎得不能回复原来的
形状……
一只眼睛清澈得使相邻的目光显得迷茫,一些手臂白皙却永远被浓荫
遮蔽,不得不松开时间,紧握着深入蚯蚓的睡眠,在那里,蓓蕾
不会重放,暮色正浓,却永不曾有过一丝星光抚平追念,只有那
蜂鸣着的颅骨雏菊般放射磷火片片……
但是,随后就是宁静,没有任何哀鸣能够阻止一个节日、一场雪,成
熟地就在峭壁的边缘中止。即使她们纯洁地庇护着心灵,手上却
沾满了永远洗不净的隐痛……
   
而他,他的时间建立在梦中他的白鹅在低泣
不会是处女们穿越雷鸣电闪
然后用焦黑的手臂高举启明星的金盏
不,不会是那群飞鸟在火中寻找巢穴
穿上另一件外衣而白葡萄依旧回到自己的藤蔓上
不再是她们胸前颤动的果实只有它们──
雄鹰从一个高度跃向另一个
却不知一只雏鸟刚好猝然无声
而小伙子们却永远把绿叶缠绕在腿上
他们的梦藏在情人的圣经里他们藏在情人脚下
乌鸦的口水使空气中毒
煽起的火光滋润着沃土里的蛆虫
这就是,她们洁白的手心沾满了砒霜
恰恰在于:她们庇护自己心灵的手掌,也是这同一只……
   
那时,夏季日益完整,投向天空的目光就像上帝本身的色泽。那时,
那芬芳四溢的海藻会被轻易俘获,因为大海要廓清所有泡沫,要
让群鸟的投影更白,纯粹得就像一位异邦少女的白日梦……
因为珊瑚要沉向更深的深渊,海星只有在水里才会放射不可名状的兴
奋,而人类的婴儿也自水中起步远征……
那时,群鸟已在天空的极端向我们微笑,夏季也已泛滥,热风中有她
凡家少女的面影。现在所有声音都不足以企及她那无名高地:在
那里,黎明足够柔润,却永远无法为她清凉的肤色增辉,黑暗却
开始涂抹她那紧抿的嘴唇,只有不期而至的暴雨才会懂得将她不
停地冲刷……   
但是,随后就是干涸,正午的沙漠中洁白的温柔化为乌有,在那曾经
明晰的水晶之躯上,新生命的通道最短,最喧闹而繁忙,此刻也
悄无声迹,直到被来日的露水注满──仿佛满怀着敬意……
   
她们的手并不是真的能从那最深的海渊中伸出
孩子们身上的布谷鸟也并非真的
能在一颗橄榄滚向青春之前放歌
啊,不能,它们不能在披挂夕光和纸衣的女人身上
让一行新的诗句停顿
当他们的浊目在真境中看见真的星光
而那白色的报时钟常在他休眠时
会晤比复活节的降临更迅疾的异乡残梦
因为那里:悲痛被打碎,污垢漫过了
比情侣的面颊更贴近的时代的浮光
和姑娘们在夏季空洞回响的云朵
不过,她们乳香淋湿过的梧桐树上
风铃发出了阵阵温情
而陌生人仍幽暗地回到被迷迭香之唇抚慰的前夕
在幼小的鹿群身边她们的歌声一直轻到没有阴影
为了让期待死心塌地地投向一颗乌有的启明星
在那里,蓓蕾重放……
   
她们刚刚能在红色的土地上驯服嘶鸣的马群,刚刚懂得柔软的手臂也
足以向晴空播撒渺小的星辰,可是向上的投石却汇集成漩涡,当
她们从真境偷渡一片乌有的绿洲……
在那里,她们合拢的双唇上,仍然存留着自负的音乐。愤怒溶解在水
中,啊,向往依旧不停地生长──像与她们不息的磷火背道而驰
──任凭不期而至的暴雨去冲刷……
在那里,她们的裙子被记忆掀开,那被徒然无力之手松绑的阳光,却
远远地幽暗于她们受难之心和逗留在那里的最后一阵轰响……而
她们的未来轻盈地隐入一株未放的蓓蕾,被那无垢的隐衷冲洗过
的梦境浮向了现实……
只是刚刚地在这里停留,死亡就模仿了笑声,太阳就行使了黑色的强
权,她们的呼吸就常常,让我们想起她们童年写在月下海滩的一
串白字……
然而在那里,森林只是一片黑压压的煤层,阳光下的马蹄声和少女诡
秘的一笑,只是被风吹向更远的一种神话。那里有、且仅有蜥蜴
不时变幻着装束,她们的慧眼只能凭空勾勒那最高的高峰。巨大
的冰块纯净到轻松地优美于时间,仿佛其中曾留下一行玩鸟者的
足迹……

哦不会知道,尽管不停地照耀,太阳只是一个盲点,不会知道旺盛的
桔梗花映衬下,她们早已悄无声迹,未来轻易地与一种处女的忧
郁相抵消,轻盈而焕发,却永远不会在这里开放……        
现在,从一片白色陆地开始,创造过情感的时辰在被无情地向着盲目
抛洒。温柔引诱着狂暴的沙砾和一匹骏马一同消融在水中,而更
深处的隐痛更深邃地闪烁,却永不曾在那乌有的群峰间回荡,只
有在最深之梦中,那无怨的隐衷才在万籁罕至的海草间放声凄泣。
空无的大海似乎永在容纳她们四散的幻像和他那朝圣者无敌的微
笑。向往中的无穷群鸟和雨季空泛浮动的欲望恍若触手可及,被
一种无关的夕光引向不真实生存的土地。或许只有无情的轻风和
升得最高的寂静,才能稍许平复他那天使的虚空……    
哦不会知道,栖息过无穷群鸟的双手能否将记忆紧握,海风则已将那
未放蓓蕾的絮语听懂。不知不觉,一种未竟的祈愿附和着她们不
息的磷火,在异乡模糊地空响。遥远啊遥远,是否诚意已清晰到
使那无忧的慧眼无从辨认,对悔恨和狂热均无济于事地开始另一
种恢复,固守原有的天空……
现在,不同时刻的太阳聚集到灼热的寂静中,目空一切的大海自身却
浩渺而高远。在那里,自由犹如刺耳的尖叫被扭曲,正像沦落者
的脸偏向绝望的一边。啊,孤寂呀孤寂,是否就是生长着的向往
之声。淘金者嶙峋的双手挣脱记忆迎向一颗孩子的心,因为幼小
的并非天真,他们不停地摸索,却从不向着那最高的乌有之峰……
哦不会知道,在那里,只有烟缕和迷雾才会白热而清凉,缭绕着畅饮
深谷的索居者的内伤。罪恶强盛到从不会被仿制成童年,然而沦
丧者的笛音和她们无瑕的温情甚至依旧成为不同的沼泽。只清晰
地聆听到她们永不安宁的芳姿已过早地沉向那最深的海渊,却永
远不会知道她们殷红而清新的未来,已在晴空无迹地飘香……

 

间奏曲 香火

不能传递的袅袅升起

间奏曲 弥撒

鬼问:什么能驱动那被删成零的国度?那里的青草是磷火,不要问
为什么封喉,利刃送孪生的我上路,愿远天仍旧升起八、九点钟的
太阳,八八相乘没有积,你们永劫不复地在我体内嫡传!                    

像冰你们在这平面化去。油像垂吊
向东西展开血的沙漠。铜浮雕挣着腥红面膜
带着无防之天真,又一茬孩子被白夜打开
记忆如废弃显示屏内的游戏,发动死的程序

遗忘蒸发成透明人形,移动它的铁影
石板裂开穿越脸上浮云,直到建筑高耸的泡沫
一年一度,天使追随四月酸雨,红红滴下
那里,他们在铁甲反光里微笑,背后手黑黑

晃动,没有空间可以隐身穿越,暴风扬起的
婚纱内,回旋着来世的冷气。射灯下的人群如今
是脑中劈杀的纸灰,电击繁殖着他们空无的容颜,婴儿
结伴在他们的血脉间浮现,直到拱出六月的地面

六:那地平线上大脑般滚动的利刃,倒悬着
在高速列车中,修剪着时光,时而羔羊
时而鬼魂,你自舷窗上散去,不化的雪
渗出你的红衣,春天碾过,布谷鸟布下叫喊的铁蒺

四:终于动用,这和死神相近的拼音,黄金之
流萤,飞舞着钻进,只把凌晨当盔甲的你们
你们像一滴水,在刀劈不尽的琥珀里微笑
而黑压压的轰鸣,仍旧,在雄鸡的静脉里席卷

 

第二部  木乐

 

第二乐章 空

海边最小的梦魇,她那身陷绝境的一瞥
难道有谁在这火焰中不会黯淡
浆果等待它的判决成为这世界的内伤
沙滩下耗尽了恻隐的人类痛苦,一种类似女人的寂寞
随处可见的漠视保持着夏日的平安
   
他在不同的时刻,随时保持着来自记忆的误解
迟暮中堆积的另外一朵云茫然而充满烟味
充满经历的大河,我们荒诞不经地托付它
交给它一枝盛开或早有启示的水仙花
没有什么要求就进入那种永恒
在鼓声之内互相拥挤
从普遍的自欺中举起布满灰尘的烛台,照着那个秘密
我们不为了什么,这就足以使人满足
   
一支黑色的种族,目光闪烁着粉身碎骨的清澈
听到巨大的回音,在先知之前之后那是七种颜色的陌生发光体
跪在海边,奇迹也没有现象没有目的地降临
谁是奇迹?把我们引向奇迹的手在一堆灰烬之中
终结之歌:爆炸过后,一种排斥一切空无一切的白
抓住梦中任何一只鸟足以算作考古
星相家在精疲力竭的瞬间,是一种无知的清净
说出一个迷失在两个星系重影之间的学者的遭遇
从性欲高潮发现一种人类的主张,女性的厄运
遥远高原无法打入的冰凉,文明是从互相和解开始
失掉罗盘的航海家明明知道想像带来的无需拯救的遗憾
若有若无的严肃、半真半假的兴奋、温柔中瘫痪的自由
四面八方的欲望和一动不动的急不可耐
那支模糊的穿过所有日子的歌曲清晰了又能怎样
   
不可知、不可挽回的失望却是同一种热情
我们从贴身的石头上发现了问题的另一种延续
正午的强度、白昼的结构、与未来的微妙沟通
我想到了和一个星座的联系、宿命的一部分
“有一个日子将是想象中的日子”
那个结局通过毕生的筹划、没开始抉择时获得
让时间终止,我们看到自己站在生命程序中那个命定的位置
无论你到哪里,灵魂如何一望无际,谁又能不通过人类的意识
我知道这每种发现早已生长,甚或凋敝
谁能否认这每一种活的存在不是常新的舞蹈
 我们无法吐露满含的珍珠,留下不应有的空隙
一种普遍存在和一种未来现象之间
穿梭着幻灭的全景和神的潮汐以及最高状态的手足无措的惊恐
明丽的孩子是人类的谜底,四月钟声的卜辞和五月小草的来龙去脉
回到无知就是神,回到神就是无知
对心灵滥用手术已无以复加,总是在一种意图中狂欢
我们走去的地方是有路的地方,我们走过的地方是无路的地方
神生活在一种汇合的光明中,而我们跪在海边
爱情、美好和希望都是一种空,一种铭心刻骨的无缘
   
我们内心经历着另一种时空,巨大的浪头
夕阳下的情侣、归航的船舶都忽然有了充分的依赖
我们常常读到一块界碑或旅行图上的坐标
是说着一个季节保持一种经验的那种幽幽的殉道
我们对着尚未到达这里的人们说口渴得很
孩子们长大以后记忆变成一片空白、一座废墟
接受一个有节制的祷告也许是必然的幸运
偶然是一种礼物,交给那些在两个偈语之间停顿的人
湖面上铺展着超不出有效程序的尝试
它们得不到久已铭心的这个终结
黑色的绝望有白昼远远燃烧时的那种表现
从这点到一切,青草到欲望的增强
有许许多多漫长,闪亮的牺牲,永不让步的孤寂
那些栩栩如生的印象跟随着他
超越了表达,越过了另一些笑声而没有任何损失
这其实是快慰的永恒的死亡,在生存时就已进行
一切永生是遥远的事情,纠缠我们的是现状和真实
想一想──我们的最后欲望总是一篮子新鲜的水果
当晚秋,回想起当初曾全身心跪伏在世界的海滨
   
我们有许多种机会藏诸自我,加入一种公共的默契
还有许多机遇拾级而上,俯瞰芸芸众生
人在被黑夜选择之前是盲动的,至少原地起落
那种世界公民遗弃在自己之外孑然来去
既非此亦非彼,变换曲调循蹈同一轮回
永远有着一个水罐,但这不是他们的智慧
他们在重见天日的白色慰藉中最为恐惧,忧虑某种全权
惶惑和陌生感仅仅是进入这座城堡的两扇铁门
我们拆开自己,分布到形形色色的生物体身上
那是一种彻底的感觉,生命程序中的奇迹
几乎我们不再能回到任何人类的神话、触觉和视觉
没有适当的恢复复杂情绪的幸福体验和优越感
──那种悲欢、无聊的盟誓、高深的谬论以及诸如此类
每一类绝对都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赞助和四通八达的自由
这足以在一个圣徒渎职前向他指明
在通往天堂或地狱的道路中,只能各走一半
宇宙本身是一种浪费,一种残忍的灿烂,一种来自对梦的热忱
和这之上曾变幻过的各种巫术
   
水果和我们一起生息,适时而生,愈时而谢
我们已经从潜在的音乐中窥视到许多
包括所承担的那些海上运输、悲哀的职责
操持着航标灯的枯黄的酒徒,有价值的化身
都已经起程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种姿势、一种区别
一切都盲从于一个巨大的音响,回到各自独立的精神
纯粹的黑夜只能是一种母性的温柔,当青春被击碎
水不是灵魂的居所,不能停留过久的时辰
更多的光阴我们体味着天空,一种少女跃起又哑语的葱郁
更多的是在合唱的间歇谛听来自我们深处的雪崩
从这里或从别处开始,起码有一种机会我们站在野外
观看一朵蓓蕾的开合,吸吮她的精华
对于谁都是一样的:他看到了自己而不是别人的那颗命定的星
在某一天,在某地,在他全部的日子里,在经过的所有地方
我所知使我无知──空空无迹──
跪伏在世界的海滨

 

第三乐章 毛迪斯卡

我是一闪即逝的幻觉,看不见的群星
闪烁于水银的光泽中,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夜晚
在无休止地分散着我的精力
我曾留下的一切、接触的一切,没有回声,没有反光
永恒的野兽就匍伏在身边,活了千年
人,你和我,不过是它的身外之物
两只手合在一起提炼水银
一滴水银在滚动,这是我们忘掉一切所企求的神圣
声音在那里化为不断生长的树木
智慧这堆干柴绝迹成无边抽搐的野火
女人缺席之处,时间可以用来确证时间
可以隔着一寸远的水银观看死亡
于是学会了可以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点
分辨演不同角色的面孔
我和我内部的我共同发现
只有时间才是秘而不宣的东西
我活着,留下似乎确定的痕迹
它却无影无踪,是不是就称之为
不用永恒丈量的事物,我怎样才能
把身上各处的表盘校对到同一时刻
我不得不关心形而上的一切,我要把它
化为一片草地,我要给漂泊的穷苦人
安个家,首先我要提炼一粒水银,一个万王之王
那即是不在此时此地的永在之雾
   
我在南方的天空是一颗降回为零度的太阳
情感即是群峰之间空旷的幽谷
当我双目失明时,我即刻触摸到一片灿烂的水银
我梦见毛茸茸的小麦下面的草莓
金闪闪地覆盖我的全身,我在那里长眠不醒
芸芸众生的生死是迷宫里的魔术效果
空白的地区是它年久失修的部分
水下的手和水上的手截然不同
水下的手不止是被一片珊瑚操纵
水上的手也不仅仅把握着黄金分割术
而水面也并非是一种平衡、一个分界面
这时你站在岸边,是观察,是联想,还是与此无关
如果把水银或草莓飘浮在空中是很简单的
但当我们想出所有可能的方式,却无路可走
   
少女的手和老泪纵横的脸是两种时间
他们却无法确定某一天的某个黄昏
夜里的黑色和上午的白色又与不同种族的肤色
毫无联系。我这辈子将生活在智慧的误区里
人首先渴望用具和风景
那些隐形的人似乎能把时间活光
绝望的唯一好处是如实地告诉你
有个未曾谋面的人在远方住着别墅
人身上的一些门是打不开的
那里藏着水银在四个季节的温度
海底的永眠者用不同的植物代他呼吸
那时侯,合掌就可以隐去一朵玫瑰
不用想象就真的同时可以看到两个反面
   
焚烧的快感,性交的快感,呈现时间隐去空间的快感
时间是形容词,空间是定语
生活是一个日趋精致的毁灭组合
历史就是这些石头做的狮子
和它把守的一个空旷的庭院
想象就是这个院落摇曳的门,既成事实的一部分
所以即将呈现在空中的水银是最重要的
水银成为无法亲临、无法重演的现实
过去有过的一次聚会留下一种印像深入记忆
还可以再想像出一次不曾有过的聚会
再以后想起这次想像和以前的事实
事实留给记忆的印像早已淡漠了
而假设的情形如此逼真,甚或可以
随时随地地自脑海中浮现清晰,这意味着什么:
真正的水银和假想的水银我们都不曾拥有
   
膨胀的人口带来多余的情感
我成了两只相反的鸟同时碰撞的一面镜子
如果有两个相反的未来,其中一个该确定怎样的秩序
两只相反的鸟不能穿越镜面,互相涉入
只有虚幻的想像,没有虚幻的真实
而镜中的窗外似乎先有一些事情发生
镜子中无穷无尽的镜子,现实中不可见的现实
镜子即异化后的水银,纯本真的抽象
把未来的一部分放回过去
就要在现在抽掉一些曾经存在的事物
让它们在过去和未来同时成为虚位
现在是临时的,测定现在手中的草莓要用不断流动的水
要使鸟飞向影子,影子飞向影子中的影子
一面和此刻有时间差的镜子:在镜子里
左侧是昨天,右侧是几万年以后
镜中的现在只是一条不着痕迹的时间之界线
我就坐在镜子的对面,一只鸟在我面前左右翻飞
而这其中情感的关联,程序的更迭,隐秘的佐证
天衣无缝,此刻的我,镜中共时的我
而当我静止不动,镜中的时刻以我的中线为界分开
想一想,在镜中找不到与镜外的我共时的鸟
鸟并没有消失,那想像不出来的部分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当鸟在镜中左侧羽翼未丰,飞入右侧应是早已消亡
但镜子又使之同时呈现……不可能的可能
以上是智慧后遗症之一例,用来训练妄想狂
和与空白为邻,与冷血动物为伍的幻想大师
我只是一个渴慕草莓的人,一个种草牧羊的流浪汉
   
痛苦的时侯别让自己太难受了,太沉醉于这种痛苦
仰望星空,看着星星,竭力想象无限远的地方
慢慢地吸气,再慢慢地呼气,口中念念有词:
 “毛迪斯卡国家无限远,远了,又远了,更远了……”
念的时侯,让自己的意识往前推:
无限远,比无限远还能远……
在一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语言达不到了
观念也达不到了,意念也达不到了,想像也达不到了
你就想象一个什么也达不到的地方…… 
──毛迪斯卡国家无限远……

第四乐章 以马内利

花朵开给我们看时早已死去
不用手抚摸脸时的温暖,只用残忍的速度
在肢体内传递覆灭的光泽和不可见的方式
没有凋零时的温柔感觉和对周围的威胁
开放的姿势成为惟一能坚持的抗衡
和无数人交换血液,声音来自与永恒等长的沉默
不同的血液维持不同的氛围
陌生人只是一种因素的映像
他们那零度的体温,也传递到
我们随身携带的家中
家,投向四个方向的人影
在汇合点伫立,也就是在东南西北行走
   
死亡是一个深度,容纳海洋和天空
时间不过是它激起的一朵朵浪花
今天也仅仅是它的某一局部
人是死亡本身,呈现它生动的形态
人对死的求索,只暴露为某种自我蒙蔽
只是使之更深入,满足更大的可能
死是一个孩子,使我们对即将开放的玫瑰恐惧
(而眼前的草莓却成为安慰)
它在我们消亡时继续生长
伴随旧日留下的幻觉和曾播下的不可改变的种子
未来是一个看不见的情人
永远等在你前去而达不到的地方
一个切开的苹果,一段失去的情感,使泪水闪烁
这是不可改变的,却在改变了的场景中有了另一种光晕
光晕是真实的,也只有从模糊的感觉中提取真实
过去的当时彼地成了虚构的迷宫沉入记忆
提供线索,却无从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声
更可怕的是现场的实况,先要被河水冲走
又要在河水中成为既亲切又无比陌生的旅伴
成为船夫们无可根除又赖以依存的隐患
   
每一天都是时间用来装我们的一个屋子
我们被暗中转移到一个又一个隔壁
回首只是一条没有间隔的长廊和一个雾状的幻影
智慧的痛苦来自怎样把自己扩张到先知
直到海水充满身体,四周一片干枯的河床
吃掉一个苹果,就使所有苹果均遭践踏
想到一阵风声即占有,占有即局限
感到一个果园,就是有了逼真度很高的假想
从中摘掉一只水果,就是证明此刻是存在的
我们活着,不过是从上帝造光之手中
每天抽取几张牌,为了确证,也为了占卜
确证是为了听到树木生长的声音
占卜是为了能继续听到和为了知道
能怎样听到,和听到其余的什么
即或有一面镜子,会从中看到
万里以外和我们同时点烟的人么
未曾孵出的群鸟早已写完一个部落的历史
没有出生的人早已是我们的至交
我们都是上帝的一只摆,身不由己,却似有无限的自由
可以逆着光阴听到祖先的反话
也可以静静地停一会儿,对彼时的古代淑女
产生情感,再向另一个极端荡去
发现了某种与曾有过的一切有关的相似形
再往后就像一片模糊的字迹,接近原始,接近甲骨文
停顿到静止点,触摸不到可撞击的钟
只有对真实钟声的麻木感和一片被迫临近的风景
   
迷宫中,部分设施没有关联地连接着
诱人的身影来自无数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有一个门
可以真实地推开,也可凭意念穿过
这只是更大迷宫的一个可见部分,迷宫中的迷宫
只见一片天空,但已消亡多时
一道门设置在无形中的位置上
所有无形的设置利用了原来的模样
却呈现于相异的方位和角度上
雾对盲人是不适用的,而我们进入雾中
破译谜语,谜底是新的谜面,反复无穷
选择了某种破译方式,那被排除掉的方式
带来新的压迫。被想出就是一种积累
增加了走出迷宫的机会,迷宫其实是安全地带
能走出去的迷宫是一种危险
带来了局外事物的牵制和新的程序
每突围一次就迷途一次,危险就是可能
最精彩的迷宫是一切都让你熟视无睹
却又无法发觉刚刚站立的地方
似乎置身隧道永无脱身的可能
转身又发现无数可供撤离的门
所有的门都不是刚才的那一个
永远有一个门可以逃脱又永远无法找到
其实你并不曾移动,只是迷宫在走你
迷宫的门和你,似乎不共时地存在
如果两个相反意念的人走同一个迷宫
或一个人同时走意念的和真实的迷宫
情况都是一样的,最终留下的
不是事实,而是逐步趋于精致的形而上的复杂秩序
肉体只是促使其生成的燃料,不是别的什么
  
一头狮子,我们无须深入它原始的习性
和它无从捕捉的去向,它存在,即占有了某种气候
它是人离开了身体的头颅
繁殖的欲望、责任感和不断失去的平衡
只是一些可感而不必置身的情景
时间不过是残垣断壁,永恒才是它的草原
神的目光和无形中人的手抓紧此时此刻
避开灾难又真实地承受着痛苦
成为一种不存在火焰的焚烧,日精月华
无穷的肩头不得不空出一个当然的位置
所有人在地上吃穿,无非是陪衬一个神在天上运行
人编造神话为了自欺、赎罪和依附,神又制造不可知增加魅力
──死亡是一切生命现象的总和

注:以马内利──希伯来文音译,意为:神与我们同在。

 

间奏曲 玫瑰
    
——给鸿雁

这是幽灵的火把节,无人在火焰中重生
为你取暖的,是不存在的玫瑰

间奏曲 寡年

搅拌机自内向外搅动肉体
肉的玫瑰不流血,但少于一,瞬间是
旷野上半户人家的标准时,无人
不在其列。风暴过去比巨石袭来更
抽象,字半个或更少地吹去,在异世
求生。死者那向上的轮廓,充满人烟
                
死者也不能拥有完整的时辰
一口气,剩下算多余,却足够活着
标致的女儿,只有正面,总像
少了半个什么,四下白茫茫,是
不存在的春天,水下的鸟儿早已托生
不分多寡,踏上不归那惟一的道路
                
只能又一次看着:空无是
不能递减的国度,也不能增加
一根游丝,这是称之为肉体的
全部家当。没有祈祷,只有水倒流着
液体的十字,零是宗教,零下的孩子们那
介于瞎与不瞎的年龄,组成水上人家
                
瞎就是更惨地再活一次,把无穷大撑进
更小的房间,镜子是孪生的另一个盲人
没有不被猛地击碎的一颗心,才映出
无光的时辰。盲不是瞎,介于
看不见与全黑之间,寡是全部。阴历那
死者也不适用的历法,天天翻动
                
摄鬼是更高的技艺,自上而下,更无端地
逼近空无,零是全部时空,月光来自
死者的子宫,与你互换不伦的胎气
再粉碎成更完整的美,虚与无的琴键
交替奏出你的芳名,磷光重现佛光之时
地狱那不占用时空的形体,繁殖成寡年

 

第三部 火乐

 

第五乐章 玄鸟

 

1.隐没

从没有置身那另一只手所触摸的世界
嘲笑和亲吻来自其暗中显形的脸,但什么也不能给你
柔和的喘息并非没有声音,扇动或不扇动都一样
那是隐入风中的寂静,或是降自神明的启示
都在近乎暮年的夜晚围拢过来,年龄是一种错觉
头脑空洞的散步中充满了隐形的日子
隐形的女人残忍地伴随每一转瞬即逝的感觉
珍贵的事物与了如烟尘的思虑,中间是路途还是无需路途
连成焰火闪烁的时代,灾变是其中的一个行人
翻飞的风筝,没有一丝上帝之梦的微光
上帝之梦是提炼黄金的过程,用足够的火
紧紧握住时辰,黄金是所有人向一个人的过渡
一再揭开痛苦这一古老的伤口,又一再覆在它的外面
用游移不定的灯盏和无从解脱的泥土,汲取并发光
炼金术士,一千张忽隐忽现的面孔又降临又离开
消亡的麦子和幽香四起的隐者,谁更学会隐匿
来来去去,无始无终,这只是取自天堂的玩笑

 

2.幻术

旋转风车里这高贵的头脑是几张变幻的纸牌
顿悟净身的姿势隐入词汇里谋算
误读也是一种风景,像万物中心的孔雀
一次开屏只是以可见处作限度
女人的牌和智慧的牌混杂在无从命名的牌里
这类美餐操纵着观光者的食欲,加大其幻觉
他们透过伪饰意图的手也落入意图本身
而法力不变,向上的阶梯以想像抵达相反的一面
与玫瑰及其影像同时相反
永恒它用人作道具,人解开密码使之提升
又永远降回人的制高点,肉体在神的无视中间断
鸟的布阵于看到、说出、不可名状中无动于衷
同名同姓的国度,这片风景变幻莫测,但不会是另一个
这里信奉巫术,巫术也是上天无边法力的别解
眼中看见的只有这副牌,而牌自牌形中消亡
──死是现在进行时:这个动心的美人
 

3.重临

无色的色泽换下这片寂静,而不是相反
某些回声是渐渐离开的表情,向别处附着
王者的寂寞潜入水中,文字统一于深井
神话醒自时间之法术,肩部以上虚妄处上帝言其有光
如高悬之笼中的笑声,梦中的迷宫步入现实
那么听凭何种征兆,麻醉师或者鸟的重临
将深掩之钟所保留的另外的运行
在镜子里依反影构造其无法预知的一面
除了返回处女的身体,净水中的蝴蝶
哪里是明澈的圣手触摸过的温柔
用偶然的水融入王者之水,夺目到孤独
这谜局的一半是某种焚烧,另一半是融入灰烬的破译者
又均以何种风向企及交叉路口的风标:
这以世界尽头为高度的表演中心,在那里
两个相反的人穿越对方,必然的介入
因相逢而重临无比陌生的面孔
都源自这么种东西:人

 

4.独居

写下一个字避开的姿势仍旧是紧要的动作
词汇泛起的光芒像屋内阴郁的脸色
动作与脸色之间充满令拥有者不寒而栗的事物
雏菊则令突发的事端柔软,禁欲于笔误
永恒众多的热量散尽,成为渺不可见的重量
幽闭中的挥霍和放纵,并不关联神的透视力
所有的动作活在一个字里,无关其中的锈蚀与时辰
或是一个隐匿的字活在众物之死中,自我荣耀
又与普遍的饥荒分开,仅被解放到一种局限
这四散而去的皇宫里出发是一种妄想
所有的姿势纳入最终的字,化身于无视
即这玫瑰,这天书之阅读,这幽闭以人开成的窗口
遗忘即这流血的速度,从千年古木返回婴儿
虚设的门是为最终的进入,收获是为一颗更贵重的种子
肉体绝伦之美,王者轻盈之舞,这是必要的丰收
成熟的麦子涌入体内,幽闭中金灿灿的人
近乎神的模样,幽闭依旧是幽闭

 

5.医治

误区构成这个病院,无敌之手暗中的隐痛
在冰冷的器械里辗转,看到自身以外的一天
比一天更短促的是一生那么长的走廊
无影灯下,自我的局限里空无一人
智慧转身的霎那,任何推测无可奈何
古代的鸟叫和无水之鱼封入这深不见底的刀术
解放一次飞翔,重获一次穷困,成了这极限里的小小宽容
对抗或放弃如何影响手术本身的客观
手心开不出花朵的女儿,也怕仅有的爱情耗散
涌向一张空床,病体中的健全部分已充满另一张
医师是某种全权之公海,无敌故而无可介入
持刀之手足可定位另一番死景,死之根据由此悬置
更为悬置的是生之意愿,虚妄来自康复
生之意愿是一种虚妄的尺度,无法抗拒也无法顺从
死后拥有所有时间因而无所谓时间
轮廓的人,王者之心,永恒无病无患而卧床待诊
所有的症结都出自其隔岸观火的一次阴谋

 

6.漂浮

被推迟的这个时辰终于来临,一再重复的话语换了个容貌
逐渐模糊的水手,没有一个港口听见他所有的歌声
心溶入光心依旧是黑暗,出发即已迫近归期
来过的人一无所知,对奥秘的感觉即是一个奥秘
声色犬马,黄金和沙砾,在死这最终之谜中
究竟有什么彼此,白痴在疏离中聚集所有陌生,除了记忆
那么来了很久却并非意味活着,改变装束是另一种活法
也并非意味永生,能在同一位置上把港口变成下一个
不知不觉涉入所有的不同,直到海水沿着水手漂泊
而既定的事实一动不动,其余都是它周围玄虚的把戏
杀戮和哭喊在静止前就已寂寞多时,以水为居,不囿一地
也不可改变一枚已盛开的水晶,除非它自粉碎复原
饮者自酒中复原是其自我设置,天意无从把持时只有听凭
肉体是一个障碍,不可言传是肉体生存的障碍
漂浮是一个中途,不得而知是这次漂浮的中

 

7.既定

不开成预想中的雏菊,它就不再拥有这个名字
与谜语相呼应的眼色也不会来自这种同心圆之外
界定内的万千姿色怎样都不是错误
接近其边缘的歌者看不到边缘,隐者的地平线
只有近乎空无的太阳永远悬挂,但从不破晓
隐者隐匿为一个永远更新的美人,上帝只是无休止地叹息
生者并不以生为自在,怎样盛开比彻悟更是奇迹
就像盲人以无视为罪孽,死者以缄默为罪孽
而雏菊已不是其自身,不因界定内的意义而超升
意义无意义,绽放所呈现的深度被承受、被临摹
盛开到夺目,便不再等同于重说,不再像已有
因为恰恰在这时,在这里,活于现存而不活于死去
无法叛离这个名字、这种血、这无契约之法度
纵或离谱的舞姿,独舞者终归不是其他人
无法无天,即这焚烧,这大限,但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8.僵局

肉体到达女人,智慧到达王座
此时此地已先入为主,不是继嗣也无法除去身份
读或不读均已被读,相互的审视,降生即为被动
所有消息先于降生载入天书,同一僵局的对手
以何种把握自居皆是自作多情,有没有真的素昧平生
分娩成相似的陌生人,扼止涉入,成为无人认领的逍遥者
从不聆听,从不发言,囊括什么,扩张什么
陷入禽鸟而并非禽鸟,陷入人的神也不会是人
除了认输谁会知天命,除开心灵谁会认清相貌
谋杀者始终来历不明,这僵局本身成为棋手的公敌
一千种阴谋抗衡一张乌云面孔,还是联姻
活反的人何以为镜,即便以活为影像作代价
没有一个时间开到草莓上,没有一个观赏者能进入其深处
聆听一种痛哭,所有的草莓只在记忆里才放射清香
也没有一个永存活在真实的蓓蕾里,为了一种凝视
所有的永存只在凋零后才活下去,以僵局为例外

 

9.居所
你笑,你哭,甚至并没有你,谁入主这躯体
离得越远越能历数这片风景,它空无一人时拥挤不堪
甚至并没有这个花园,刚刚做好的家具是一堆古董
道具林立,角色在剧情中寻找真苹果,戏本身就是落幕后的家
在这里从未走漏的隐私,在隔壁已任人皆知
花朵其实从未开成这个样子,话题也从未出自谈话者之口
活在别处的人是这里的常客,敬茶的人原本埋在地下很久
涌入的亲戚拥成一团,无一如约而至,两地之间并无距离
家门安在外地,谁能走到不再是这里
跳不出一种掌握也离不开自己的手心,始终无法忘个精光
这迷宫中活生生的手是它的一部分环节,杳无音信的面孔
是另一部分环节,恭候何人,又令谁走开,这个地址通用
那么离开子宫就不得不另有一个故乡
拒绝下一轮降生,却不得不怀有其隐秘的种子
或者一堆焦黑的木料或是名花有主,但不能不是这个样子
不能不是这里,那么,谁能居家做掌门人

 

10.王座

我们住在隔壁,他不在隔壁也不在这里
他不在位无碍于他的全权,他接受所有密码
但无须破译,无须企及高度因而眼中没有高度
这把椅子使所有椅子形同虚设
一种年龄使所有年龄的总和丧失重量
永远是既定的谜底,又永远隐匿于不解之谜中
所有的血流经他渺若烟尘的姓氏,都无法活出他的肉身
所有的美人都做不成他的新娘,我们注定降自一个鬼胎
甚至我们世代没有谁曾握过他执笔天书的手
日落星陨无碍于他的算度,载浮载沉而无需同谋
无需种子,却有丰收散播在跟随的时辰里,成为我们的粮食
谁自诩取而代之?那么他的一切由谁来结束
结束他的这空气,这海水,这火焰,这泥土
我们因他的空气而拥有不同血液的肤色
因他的海而拥有众多的儿女和战争
我们以石击出他的火光,写下自己的天书
死后在他的泥土里睁开眼睛,看到他所保留的一切

 

11.求偶

所有的面孔换下这张脸,但都不是那个人
所有的文字涌出笔端,但都不是那部天书
真正的山水代替它的身体,动荡不安的月光代替它处女的语言
越进入语言就越进入它的细节,到处都是它
因而也永远不可能是它,像它那样安心于雾中分享的往事
谁也回不去,回到文字代替它的永生,回到女人
代替它做母亲的权利,回到一枚小青果
代替它所承受的苦涩,嘴曾喊出它的名字但永无回声
它在这里,它活下去,都是一句话,它是这句话里的另一个字
没有哪种声音里的幽香,能使它在另一句里有相等的光芒
从来都是从有关自身的感觉中撤离,并不着痕迹
那么学会从一只手认定那就是它的手,学会看一种火焰
并毫无疑虑地认定,那就是它焚尽后的燃烧
除了什么花都是它曾开过的,这花园仍旧是它的
它在镜子里只是看它的人,一副面孔的同一个声音
除了一颗太阳,它从不用光来燃烧

 

12.纸鸟

一部鸟经现在折成它描述物的样子
 觅食的动作是一段精彩的文字,没有飞翔却写全了姿势
在虚置的高度上,比临近的候鸟更有征服者的活力
不经由深度而全是深度,不经由睡眠而全是梦想
一触即溃而回到一种经典,离不去时回到本质
但回不到鸟经上的某段记述。飞是一种黄金耗散
而耗散的黄金是画在它精致羽毛上的飞的渴望
纸鸟在折成前,就经由鸟经成为本族类全能的兄弟
所有的鸟隐入空难,它被模拟为一种灵魂
流动的血,蜂鸣的弹痕,被它奢侈到空无一物
美丽的少女经由它,被读出死的每个细节
那种任人摆设的寂静,使寂静成了掀动它的风声
一粒沙子透过它的大脑,依旧是一粒沙子
从地图上走遍世界,在这颗沙砾中并不曾看到世界
纸鸟在这里,在那里,成为公众关注的一种事情
流经他们的衰微或荣华,没有命运却成为一种活的血

 

13.祭奠

所有兀鹰的嘴里活着他咏读悼文的肉体
如果心灵曾活到节哀的高度,尚能使他眼前不含丝毫云雾
他来到时就写完的死亡日记,由生命从结尾读回去
一段罪恶的意图现在成了宣告他无罪的证据
一种被回声缠绕的情愫一直写到倒数第二页
整整一页的空白似乎把所有的文字关到笼中
一动不动的手可怕到可以进入任何状态,除了眼睛
一眨不眨就可以使所有的视线凝结,但鼻孔
那里的烟味始终在昏暗中,将他从另外的面容里分离出来
一串意味着他活过的省略号在他血管里刚一转弯
就再无踪影。一种死亡是来不及浮现少女的娇容的
正如他的梦寐也从未接近过一种真的山水那样
他的麦穗让两个有情人拥抱在一起,而每一粒种子
仍旧幽暗地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永生,像报应那么深厚
兀鹰或者使他漂浮的海水都是无辜的
用罪恶来冲刷他洗不净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