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六首

李知行

我是谁


我是谁呢?如果不是你。

我是雕像,永无面目,除非——


刻,继续刻,刻到地脉,

我找你,找不见。


你近无,非无。

深——我有你。

你是——我曾是——颤动的现在。


2009


 


我亏欠


我不亏欠这世界,只亏欠你。

群山涌动,你的形象

在我心中。泪眼看菊黯淡,

深冬的留鸟哀鸣。


我何故离你如此遥远?

虚荣开败,无一物

可以久存。寒空积玉。

你的掩面,丧失——


纯粹的美。孤独呼啸。竹影映

南墙。我说:爱——

我说:是——

满眼燃烧的荆棘。

西天风静,彩霞明灭。


2009


 


母亲在电话中催促


三天前,母亲在电话中催促:

“快回来吃鸡子……”我的心已飞了。

交接,收拾,留言,我与世界的关系

都在你眼里。


四十年印象,人事,水落石出。

我曾试图抓住其中的一些:

恋情,知己……驱车绕过阻塞,

郊区的建筑忽然松开。


不洁,杂乱,但已可望见天际。

我们的信心像这城市的能见度。

小丘、平林入眼,展开如记忆。


家……父亲安葬在背垴。

或许现在要纠正青年时代的不孝为时已晚。

入睡前拉开大门,满目的星星竟使我满足。


2009


 


故乡已是一片荒场


可是故乡已是一片荒场!

有人破坏,无人建设,

有人砍伐,无人种植,

有人消费,无人保育,

这大毁灭几十年前就已开始……


我的祖辈、父辈犯的罪,落到这世代:

他们有计划地把山林斫尽,改成梯田,

如今连良田也无人耕种。

沿途所见,尽是茅草,小山包一年年稀下去。

一栋栋水泥立起来,却依然是水泥。

他们心甘情愿地被欲望驱使,跑到城市做贱民,

留下老人看守空荡荡的新家,

像经历一场战争后,满村孤寡。


上两辈人毁灭了精英,满腔合法的仇恨,

向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宣战,

我们这一辈用吸引器、探针把孩子搅碎,

祭献给欲望之神,

那些生下来的,落入愚昧……


年关已近,村里一片空虚。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像发自大地枯萎的胸膛,

他们正在各省的车站里受煎迫……


2009


 


季风为太平洋的西岸


天变了,地变了,经纬也变了,

季风为太平洋的西岸……恍惚的铅锤

掠过天坛……废除的讯号

多么沉重。不破不立的使者,红色的使者啊,

满地蝗虫……他们咬啮了民族语言。


带着羞耻的印记,我的祖先对你并不陌生。

大混合,大开放,边缘

一再地僭居中心,直到旧皮囊再也装不下

你的尺度。我何尝不想回到陶潜的时代,

你却允许那贪婪的搜刮

把桃花源的梦想也劫掠……

挤啊,挤啊,挤着错误的奶,为付之一炬的阿房宫。

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从未看见自己

像现在这样丑陋。


检讨书上交了,还不够,要再写,一遍遍地

重写。

他的稿纸上,阅读的机构塌陷,像脂油雕塑

融化于全民交代的坩锅。

非汽化诉说,决没有谅解的沸点,只有烤焦的刻度……

罪的概念开始鞭打一个种族。


我体验你清凉的滋味始于何时?

你的优美的黄金律落在我身上始于何时?

你的声音不在旋风中,

也不在燃烧的火柱周围……

喧嚣的现象过后,清风的低语,像婴儿,

我凝神细听,就听见了你。


我举目看见的驳杂,像这山川。开采的伤口;

盘山公路,水果刀绕着地球转;

高架桥的龙门阵摆到地老天荒。我感到一阵晕眩……

除旧迎新的拔火罐附在我身上。红包装着爱。

拜年——拜时间,

春节——春之祭。

弟弟放了太多的焰火,我的儿子吓着了。

他不能理解,向天空开炮怎么会是祝愿?


但是也请你品尝这陈酒,我的血液的习惯!

我的粗鲁的韵律,一度凋谢于情欲,

竟不惜吞下大块大块的红烧肉,

在12点审判之前,写下对联的祷文。


2009


 


秒针


主啊,帮助我静下来,认识——


秒针忽然跛脚的沙哑。

我临镜

看自己的欲望,倒退的虹彩。


2009


 


我有许多不适


我有许多不适!这周身皮肤的敏感,

这万种焦急,怎能就这样捂着!

喝一杯茶强化它们,散步收集它们,

九月像孵我罪的母鸡,有时轻轻把我搅动。

怎么,清风——使我恐惧?我拒绝成熟?

阴雨天倒扣一碗隔夜粥,

我饱尝了回头的无味,和背弃真理的无趣。


2009


 


我丢了身份


我作了一个奉献,却不知道奉献了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奉献,

我把自己整个地投进去了,

却没有人接受。


主,我能感到你远离。

我的家人与我撇清了关系,

这件太个人的事情。世间所有的人

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吸,

——不,事实就在隔壁,

但我关起门,闻着自己,

变成一个动物。


我遭遇了什么冷酷的东西?

我丢了身份。

我发誓从此不再回头,不再受

旧人诱惑!


说真的,其实没有什么欲望。

我能想起的欲望,都满足了。

我只是害怕我的心,一颗好奇心,

并不真的相信,却总想探索一下

别的可能性。


2009


 


贫乏


我用劲时太性急,不经意间又陷入无聊;

是什么仇敌总在追赶着我?

我的生命,为何这样贫乏?


我生于文革的中途,根苦而浅;

成长于学习恨,辩证法或强迫,

从乡间土路的石头

了解世界的物质性,

赤脚走过夏秋,冬春缩在旧袄的壳里。


我追赶村里跛脚的电影放映员,

讲故事的轮子耸起时,扇形光

超越了灰尘飞蛾;

斗争的幻象在黑压压的人头上涌动,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奴隶。


少年时代唯一的乐趣——用弹弓射鸟

或许受除四害影响,鸟尸的余温

当我会流泪后开始烫手,如今的我,

不敢杀鸡、看血——

但是心哪,在计算历史的方向时仍然那么狠!


……不惜牺牲,用蛮力坚持生活,

如果我垮下来,你是否愿接住我?


2009


 


我踉跄


你为我所做的工作,在我的身后化为涌泉。


我有时幻见其光彩,在夕阳下。


我踉跄。所经之地,火焰跳舞,好像要狙击我,把我的苦压到你那里。


我话不对题,急促,怎想到在乎别人的心灵。


你引我到你面前吵闹。一边在世俗间狂乱地冲突。


我样样都错了,但是错得高兴,因为我纠正时,能感到你的柔和。


2009


 



你把我倾入世界,搅拌,且让我看,

浸盐的风吹动树林,有手指蘸我嘴唇。


顺从的水,叛逆的水,灰烬生烟。一千次

被创造之后,我水晶的心

在荒凉之上。


不是躲在万物身后,是成为

道——一种缺失,

爱——像水一样紧张!


我转眼向内,装满风的格栅,

呼呼——我把握;强劲的

季节风,怒气的、叫白发转黑的根,

在土壤的胎内,我把握;


敬畏的叫喊,饱胀的、急不择言的对话,

我吞食世界、生命,我爱我自己的……


长翼,在我眼眉的两侧吹拂;

不看而知的领悟,再次埋入众叶之下而

繁荣;一种雄辩,在危险的

城市景观之上,风吹动地狱……


我哆嗦。赶紧缩回微小的芥菜子,

在一个房间内拨动笔套!

长长的祈祷,长长的吻,我深怀感激。


2010


 


梦后


一夜梦,一夜谴责。

醒来后尝试着调校,发现我生活的基础

有不可动摇的方面;有些的确是虚幻的,

但虚幻造成的结果,又是我现在的起点。

生活像滑翔的原理,不是我自己

决定了时刻,地点——

是否就当停在地上?我以为这缺少

勇敢和明智,只管享受被风

或别的什么托着的安稳。我意识到

你,意识到信心,赠与者——

你的风度,能力和慷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粗鄙,

却想拥有你的……你也给了我。


你来了,却并不具备世间一切美好,

你把光明的焦点,变成黑色的太阳,

阻塞了顺理成章,给虚荣造成耻辱,

这打击的妙理,顿悟,决不停止——

在我的躁动中,你是安静,

在我的安静中,你是旋风,

你的道理明了易行,你的要求却是无限!


爱。我有时想到恶人身上的奇迹,

仿佛窥见你的奥秘。人的自私,

妄图使你局限在一点上,

你却游离了,告诉我爱是创造,

你,万物趋向的虚空,是玉宇澄清。


层层宇宙皆启示。对流层:向上和向下的力;

平流层:在一个高度上狂飙,严厉,激烈,绝无阴影;

但丁的天使的真空:陨石的恐怖,纯粹物质的

流浪汉,银河和众星系已摆好舞蹈的队列,

呼唤与浩荡相称的爱……

一切科学发现都是隐喻。

在类人猿的脾气中,我丧失了对自己出身的肯定……

这仍然需要信心,定义——

的确,你把我从灰土中创造,从粪土中提拔出来;

这镜中容貌,这不可见的、只有生活创造才能触及的内核;

地火水风流动的聚合,我的不稳定、不平衡的一生……

在多和少、有和无之间,你的嘘气是我确信。


我惊讶于真理的明确:耶稣,你生于一个家庭,

在宏大中,你以弱小接近了我。

我亦生活于此。在父母妻子中间,

我感到我们,竟具备了银河的形状……

你却把层层叠叠的幻影清除。


主,你的信实就像你的肉身和伤口。

这首诗刚刚得到诞生的消息,却怯于起身,

迎接和赞叹……


2010


 


真理与谎言


今天,走一条真理的路。我能具体到的

人和事……太卑微了,不值一提。


当我实行时,有回声在我耳畔;

有热力从脊柱散到两胛之间;

真理的形象,在我穿越的重重湖水的幕上

晃荡;亲吻的垂柳爱抚我脸。

我不在意祖国和时代,不在意

生态……在我所受的日常的

苦中,有洪波涌起,拍打碣石……


另一条路是谎言,有月亮悬在头顶。

她能让太阳底下的一切变成幻影,

变成未来的意象;

在这条路上,一个人不断地制订计划,

但是意志竟耽于言词的迷宫,

他咬断了一根根线,向一个组织表决心,

向一面镜子……下巴和脸颊

扩大……这理想,原来是宫廷的侏儒。


诛心之路的里程碑将被记下。

往黑暗的领域添加的资本,

到了某个可诅咒的关口,也会自动

运转起来,他从此事事亨通……

像流水线吞噬女工的手臂,

地狱,在一个人的身上竟发出阵阵狮吼!


让我们铭记这些不体面的细节。

不管他拥有多么强大的

制作和传播的力量,

看他放大的脸和缩小的身子……学会

尊重语言,尊重真理的黄金律。


2010


 



今夜无星。无月。无爱。无恨。只有你。

今夜可荣。可辱。可进。可退。唯独:不可以死。

其实可以死。死太早了,我要做很多事。

我要燃烧。我烧过很多次了,没有烧尽。

不是残存的余薪,而是一次次,被你重造,添柴。

你看夜多黑。里面有多少恐怖。多少人

穷了再穷,死了再死,如此酷虐,而我活着,因此这夜

成了你包裹我的,温柔的大氅。


我蓦然长成无畏的爱。

我要升到你面前,吸你乳,亲你唇。

我有纯洁的信念,必得善终。何必以世间作保?

形役未止。也不急于卸下。免得我真的跳起来,太轻浮。

免得我不能哭诉——至少在此刻,此夜

因我善哭而可爱。


2010


 


真空


我没有谈地点。我脚下的土让出来,

形成一个真空。

爱,托起我,久久不能降下,找不到——

你呀,如果我的心倾斜,

我看见你在塔尖——杯口的高光处。


我不敢妄谈你受诱惑。

那是怎样的跌落。像一滴泪,从冰箱提出的

一瓶纯净水上

骤然冷却的滑下!


我是即散的露珠。心情。来去不定的雾。

你的胸怀——真空。可怕的吸力!

但我是你的梦,你大脑沟回的一颤。

我是真形真体。

你的乌托邦是圣言。我为此而活。


2010


 


我仍然激进


主,我是不屈服的,在全部未名的碎片中。

我看——从我身边走过的鬼,和各样的痛,

欲指点,它们受惊吓而退。

我摇签鼓动词语,词语落地,带着死。

我的筋络全在上扬的曲调中,如马尾。


你的青铜在十字架上。燕子从暮光

剪金色的受难投向我。

我仍然激进。雀跃于未唱出的赞美。

你曾背负的露珠,重新凝在众草下弯的眉梢。

我欲动,雾气拉我。万家灯火唤我同陷罪中。

从一开始,你把我放入

高声部,我频频跌落如圣体上的尘埃。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