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知名建筑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以及他的团队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的展览“乡村,未来”前不久因疫情而暂停开放,但关于其内容的讨论仍在进行。
在充当40年的“城市预言者”后,为多座城市留下了地标建筑的库哈斯转而将目光投向乡村,出现在古根海姆门外的一台巨型拖拉机昭示着他的转变。“我不认为乡村还应该有更多的规划,也不认为那里将是建筑师干预的下一个场地,”库哈斯在论及展览时表达了他对于乡村的看法,在他看来,乡村将是未来建筑革命的发生地,但是乡村有自己的生长逻辑,建筑师不应将自己的野心和意愿付诸乡村。
雷姆·库哈斯
占地10.7万英亩的里诺太浩工业中心(简称TRIC)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园区,工业中心位于内瓦达沙漠上,在优惠的税收制度和即时的建筑许可的吸引下,这里成为了硅谷大型科技公司的后屋。兰斯·吉尔曼(Lance Gilman)在1998年以2000万美元购得这片土地,原本计划将其变成奢华狩猎度假村,但很快调转方向,用于工业,于是,一个个“大盒子”像是雨后真菌一样快速地在这里生长起来。如今,这里有位谷歌、苹果准备的巨大机库,还有为沃尔玛、亚马逊等企业准备的配送仓库,此外,新的特斯拉“超级工厂”还在建设中,建成后,将以100万平方米的占地成为全球最大的建筑。
特斯拉的“超级工厂”正在内瓦达沙漠中建设
吸引库哈斯的并非开发商,也非工业园区的商机,而是那里的建筑与他所见过的都不尽相同。“在过去的一百年中,还没有什么建筑的活力可以与之媲美,”库哈斯写道,“和它严格地基于代码、算法、技术、工程和程序,而非基于人的意图。它无趣却令人着迷,平庸但摄人心魂。”对于库哈斯而言,这些建筑承载着一种新的崇高。
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一组12英尺高的数据中心照片悬挂在顶楼,占据着这场名为“乡村,未来”的展览的最后一部分。展览耗时五年,着眼于库哈斯以及其在大都会建筑事务所(简称OMA)的智库十年来的研究成果,从广度上看,展览无疑是充满野心的。
“乡村,未来”展览现场
“我们决定聚焦98%的地球表面,即那些没有被城市占领的地方,”库哈斯说道。“在某个时刻,联合国宣布一半的人类正居住在城市中,正是从那时起,大量的书籍和双年展都只讨论城市。因此,我们在了解乡村的现状上有巨大的缺陷,而事实上,农村才是真正发生着根本变化的地方。”
“乡村,未来”展览现场
现年75岁的库哈斯正在与成就了他的事业背道而驰。在过去的40年里,他一直是城市的预言家,是就城市发表激情演说的诗人,创作了关于现代性的意外后果的论战性文本。1978年,他凭借《疯狂的纽约》(Delirious New York)一书中的“追溯宣言”(retroactive manifesto)一举成名。自那以后,从中国大型城市的“爆炸式增长”,到购物中心的诱惑,再到机场和商业园区中乏味的“垃圾空间”的激增,他的研究理论设计方方面面。
库哈斯的语气中既有庆祝的意味,又有一丝轻蔑,似乎他对于自己所描述的现象既陶醉又排斥。由OMA设计的建筑占据了类似的领域,在大胆和平庸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它们往往反映着一座城市质朴而残酷的现实,而在最近的鹿特丹多用建筑Timmerhuis中,能看到赤裸裸的经济利益是如何塑造建筑的。
鹿特丹多用建筑Timmerhuis
而现如今,世界各地都以迎头赶上,城市情结随之而生,这位“逆向思维者”不得不继续前行。“我现在对乡村感兴趣,就像我在70年代关注纽约一样,”库哈斯说道,“因为其他人没有看到这样的方向。”
库哈斯对农村转型的兴趣最初是由他在瑞士恩加丁山谷的一个村庄里发现的变化引起的,他曾在那里度假多年。该地区的人口在减少,但村庄却在扩大。度假屋的数量不断增加,新群体诞生:寻求健康生活的都市人,以及暂时居住在这里的南亚女佣群体。这些发现促使库哈斯对荷兰大片乡村地区进行了调查。他发现,在那里,随着“被原汁原味的氛围所吸引”、希望体验乡村生活的富裕城市居民的涌入,乡村的居民正变得多元化。
“我们开始发现非常荒谬的情况,”库哈斯说道。他看得越多,就越觉得全球乡村是一幅巨大的画布,任何因为太大、太复杂、太不安全而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的事物都在上面发生。他写道,“过去受季节和农业组织支配的世界,如今成了一种有毒的混合体,交织着基因实验、科学、工业怀旧、季节性移民、领土购买热潮、巨额补贴、临时居住、税收激励、投资、政治动荡——换句话说,乡村比发展最快的城市更不稳定。”他认为,当我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城市时,下一场革命正不受干扰地在偏远地区发生。
展览现场
库哈斯对这些揭露的叙述中有一种天真的意味,包含着一个受庇护的都市人对乡村生活的沉思,而这种沉思就像出现在普拉达衣柜里满是泥泞的长筒雨靴一样格格不入。然而,他作品的大部分力量都来自于以一个天真的局外人身份来处理一些话题。在进入建筑行业之前,库哈斯早年当记者时的一位导师告诉他,要像火星人初到地球那样去处理每一个状况。这可能会是一种引人注目的写作风格,但是,这位超然的观察者对乡村现象不动声色的研究,会转化为一场有意义的展览吗?
粉红色灯光下的“西红柿”田地,展览现场
在你走入博物馆之前,你就会感觉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古根海姆展览。迎接观众的将是一台巨大的高科技拖拉机,可以由iPad控制,它停在“人行道”上,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模块,在粉红色的灯光下,那里种植着西红柿:来自农业前沿的物体经过数字化,被带回了城市。
博物馆门外的拖拉机
观众会遇见在中庭里晃来晃去的一个“卫星”,一大捆干草和一个用来监测珊瑚礁的水下无人机。这样的形式让人联想到1934年建筑师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机械艺术”展览,那场展览首次将功利主义、工业生产的物件放置在博物馆中。在古根海姆,圆形大厅的螺旋形结构以一种连续的意象不断上升——其中有关于休闲、政治、保护、农业自动化等乡村生活方方面面的章节,这些都是这位忙碌的荷兰建筑师与他的合作者们所关注的。
“展览以一种彻底打破传统的方式穿越了时空,”古根海姆的策展人特洛伊·康拉德·泰里(Troy Conrad Therrien)介绍道,“它抛弃了博物馆通常对于分类的重视,而是创造了引人思考的并置。”
展览现场
展览的主题列表读上去像是《国家地理》和《连线》杂志的目录交织。它囊括了作为古中国和古罗马文明摇篮的乡村;斯大林在农村土地上留下的印记;中国对于非洲农村大片土地的改造;难民如何在东德废弃的小镇里生活;美国中西部农场的技术革新等等。听起来都是系而令人着迷又与时俱进的故事,但是很难想象,它们如何构建起一个统一的叙事,它们和建筑又有什么关系?
“这与建筑无关,”库哈斯坦言,“它更像是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展览。一个艺术机构会为一些非艺术和建筑的东西贡献出这么大的空间,我认为这是令人兴奋的。”泰里将其描述为 “对于不断变化的领域的点彩画肖像”,是一个关乎好奇心和质疑、而不是提供答案的展览。“这是否会让观众感到不知所措?是的。它会让人觉得是殖民主义的产物而脱离现实吗?也许。我们并没有试图为展览披上一层发人深省的外衣,”泰里解释道,“在这个愤怒的时代,人们可能会断章取义,围绕某些事情制造一场飓风,但事实还是事实。”
展览现场
那些“由研究引导的”建筑展览常常趋于沦为“粘在墙上的书”,而古根海姆的这场展览也有调入这种陷阱的风险。文本是展览的一处重头戏,视频则展示着纪录片片段。参与这一项目的一些人则担忧库哈斯“贪多嚼不烂”。“将其称为‘研究’是有问题的,”耶鲁大学的博士生夏洛特·莱布(Charlotte Leib)说道,她是展览团队的一员,“这些领域有数以千计的专家,而展览与他们中的一些人建立了联系,却将他们的研究成果塑造着库哈斯世界观的一部分。”另一位研究助理则坦言,“这是一种建筑界狂妄的症状,他们对这样的一个话题拍摄了一些‘快照’,然后将之呈现给世界,并称其为‘新事物’。”
普拉达艺术基金会,意大利米兰,OMA设计
那么,库哈斯想让观众从这种庞大的乡村漫谈中带走什么呢?“我一直试着将最迫切的议题放到建筑中,”他说道,“我不认为乡村还应该有更多的规划,也不认为那里将是建筑师干预的下一个场地。”他对于偏远地区大型建筑的兴趣恰恰因为那与建筑师无关。有别于建筑野心,那是一些超实用主义的房屋。“我认为在城市之外,建筑将随着现状的变化而变化,而不是任由建筑师去破坏这片新领地。”
库哈斯说,他的实践已经受到了诸如TRIC等被他称为“后人类”的建筑的影响,他认为这种建筑体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纯粹。在一篇展览目录文章中,他写道:“我们被设定成要将‘下一个’建筑视为奋斗的结果,无论它是什么。现代主义诞生于一场无情的去除运动:去除装饰、资产阶级价值观与轻浮。而在农村,这是一场隐形的革命……这里的建筑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物体和机器。几千年的建筑和文化历史被抛弃了。”
他将位于中国台北的表演艺术中心视为这种新逻辑的产物,这个由OMA设计的建筑尚在建造中,“介于人类建筑与机器建筑之间”。
鹿特丹大厦,OMA设计
库哈斯从城市中退出的时间是他逐渐远离自己设计的建成结果的时候。他在阿姆斯特丹有自己单独的工作室,远离鹿特丹的300人团队。在事务所内部进行了合作伙伴重构后,他不再是OMA最主要的领导者。OMA的一些项目交于了一些合作伙伴个人。而他则鲜少参加那些建筑的开幕式。这场展览会是他退出建筑界前最后的宣言吗?
“我该退休吗?”他在采访中说道,然后将话题转向了一种新型拖拉机。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