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马修·巴尼的新长篇电影作品《堡垒》与动物、炼金术及天地星辰万物之间的联系有关。在电影的一个段落里,成群的野狼闯入了一户人家,并将这建筑撕成碎片。许多神秘、难以察觉的活动为这个“穿肠破肚”的情节做了铺垫。这部几乎没有对白的电影以爱达荷州中部为故事背景,其中偏僻荒野地貌中的山脉及树木似乎永远在安静等待将陡然改变整个地域的神奇事件。巴尼在电影中扮演了一位美国国家森林局的大胡子雇员,这个角色习惯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绘制风景画作品。电影的主要人物还包括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狄阿娜、两位侍从精灵“召唤侍女”及“追踪侍女”,一同以天象学的语言解读林中动物的踪迹和运动。还有一位被称作电镀师的主要人物,负责用电击方法及化学制剂将巴尼的风景绘画转化为电镀金属绘画。而在电影中,许多舞蹈演员也通过或微弱或剧烈的舞蹈动作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总体来说,长篇影像作品《堡垒》由众多组成部分构成了一个迷人的电影作品,也为包括雕塑及电镀铜板作品等在内的电影相关作品创作奠定了基础。
“召唤侍女”及“追踪侍女”,《堡垒》剧照, 2018. Matthew Barney, 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and Sadie Coles HQ, London. Photo:Hugo Glendinning
“我不想要做回顾展览,我更感兴趣的是项目式的展览,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要如何去联系一个作品体系中的诸多纷杂元素,又如何去探索叙事和艺术作品的关系,”巴尼在为“堡垒”展览进行布展工作时说。“如果你并不觉得自己应当做总结工作或提取核心理念的工作,那就难以制作回顾性展览;而项目式展览则有着更强的延展性。我总能够学习到让一个艺术体系持续生长的方式,从而在宽广的创作空间内持续探索。”
“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堡垒”展览中的新作品以某种方式与巴尼结合了影像叙事及雕塑作品的创作《重生之河》相呼应。在2014年首映的电影《重生之河》时长将近六个小时,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同系列的雕塑作品。尽管如此,《堡垒》与《重生之河》的区别也还是显而易见的。《重生之河》倾向于宏大表演性景观及史诗式的姿态,以Norman Mailer的小说《Ancient Evenings》为题,其中可见古埃及神祗及魂灵的形象,带来一种恍然隔世感;而“堡垒”的结构则更加细腻而富有沉思性,电影在两个小时的时长内平稳地将奇特陌生景观转换为一种深邃叙事。
《堡垒》以一个悠长而缓慢的镜头开始,逐渐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某个在雪中溃烂的动物尸体,以及整个地区的贫瘠自然景观。这些景象给观者带来了一种断裂感及恐惧感。几位主要人物走进画面,而周遭环境中也随之出现了许多动物,将这些人物团团围住。当地独特的风貌很快成为了画面中最主要的“角色”,而巴尼饰演的雕刻师则开始在金属板上描绘正在发生的一切。
随着故事的发展,雕刻师的创作与电影叙事主体结合得愈发紧密。他在创作了这些蚀刻版画之后(版画表面上原有柏油涂层,巴尼画出的每一笔都会抹去这层柏油),将这些作品带到电镀师家中,将铜板画作浸入化学药剂之中,并将这些作品转换为介于绘画与雕塑之间的状态,让笔触线条更为富有张力,让作品表面更为鲜活、生动。
“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从《重生之河》起,我就开始了电镀雕版画作品的创作,”巴尼回忆道。“在那个时候,我想要达到的效果是,在金属作品的表面敷上一层薄薄的金——我对电镀能够产生的表面材质感兴趣,那种附在粗粝物质表层上的金。”但是在那时,巴尼对这种工艺尚不熟悉:“我意识到,电镀的工序如果持续得过长的话,作品表面上就会出现不正常的效果,边缘处出现颗粒物。我开始向电镀专业人士询问,如何才能获得这些不正常效果。随后我们与他们合作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我意识到,如果想要真正探索这种材料工艺,我必须要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添置电镀设备。”
于是,他便在位于纽约长岛市的工作室中安装了电镀设备,包括灌满了硫酸、硫酸铜、提亮剂、稳定剂等药剂的试管,以及许多随着温度和起效时间而发生变化的化学配方等。“这不是一种高精确度的艺术。事实上,你很难复制某一种效果。通常来说,这种工艺是用来在物件上添加极为轻薄的表层的;在这样做的时候,你要调整药剂缸的设置,再把想要处理的物件浸入放置一两分钟左右。但是我的作品往往要在缸中浸泡数个小时乃至数天时间。也是因此,作品的金属材质被腐蚀得厉害,完全沉浸在溶剂之中,而被分解的铜质又附着于雕版画上裸露的线条之上。这也让作品能够持续以这种方式生长。如果你改变电极中阳极的设置,将其靠近负极,那这就将会灼烧作品表面——造成所谓的电灼伤。”
Diana on Shooting Bench, 2018, 电镀铜版与铸铜立架 Electroplated copper plate with cast copper stand;139.7x114.3x114.3cm.
“狄安娜”,《堡垒》剧照, 2018. Matthew Barney, 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and Sadie Coles HQ, London. Photo:Hugo Glendinning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创作方法是另一种艺术实践方式的反面。巴尼说道:“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想要创作类似于版画印刷式的作品,但是这种电镀化学处理方式没有像版画印刷一样在画面表面上添加线条,而是催生了激烈的演化过程,变得更富层次性,也更具有强烈的物质属性。在使用化学药剂及不可复制性这两方面,这种创作也与摄影艺术更为亲近。”
Diana:State one, 2018, 电镀铜版、铜边框 Electroplated copper plate in copper frame;35.6x27.9x4.4cm.
巴尼指出,他之所以从早期创作“悬丝”系列(1994-2002)时钟情的树脂、聚合物、泡沫等创作材料转向冶金学及金属材料,是出于形式及叙事结构方面的考虑的。“在《重生之河》时期,冶金学及金属材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新鲜的。在结束那个项目的时候,我们开始进行水浇铸实验。”水浇铸,就是将融化了的金属倾倒于流水及膨润土之中,直到这些金属最终形成水花一般的形状。“而目前的电镀创作方法就像是那种实验创作的延伸一样。另一方面,《堡垒》在叙事层面也很不一样。这是一个美国式的叙事,是为这个特定区域绘制的肖像。”
“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对于巴尼来说,《堡垒》就是对其自幼成长的地区的一曲赞歌——尽管生于加州,巴尼曾长期在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生活。事实上,巴尼在过去就曾以“宝石之州”(爱达荷因其山区丰富的矿产而得名“宝石之州”)为题进行过创作。博伊西州立大学曾在“悬丝”系列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重生之河》的部分段落则是在爱达荷州进行拍摄的:具体来说,是在海明威位于太阳谷的家中,以及爱达荷州的数条主要河流边上。(《重生之河》的结尾就是三文鱼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逆流而上进行繁殖、孕育新生命的片段。)
巴尼饰演的“雕刻师”,《堡垒》剧照, 2018. Matthew Barney, 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and Sadie Coles HQ, London. Photo:Hugo Glendinning
而《堡垒》则完完全全植根于爱达荷州。“故事仅与这一个地方有关——和我过去的电影作品不同,《堡垒》里没有不同地域风貌的并置。爱达荷中部地区各种相互冲突的元素就是我想要在此探索的主题。”
“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堡垒》不仅探索了当地的地理环境,也探索了猎人、猎物、林中纷杂踪迹与天上星辰的联系。但是这一切都是从大地之上开始的。“关于爱达荷州,我其中一个最深刻的回忆便是在整个1980年代持续发生的大辩论:是否要将狼重新引入荒野。包括猎人或牧场主等频繁与土地打交道的人们不同意,而环境保护人士则极力要求将狼群归还荒野。在当时,人们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那时的我只是一名少年,总能听说在市政厅举行会议时大打出手、被拖离会议的事情。人们甚至不能在酒吧里讨论狼这个主题。”
巴尼对狼与环境这个主题的政治内涵并不感兴趣,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这个事件底层的神秘哲学暗涌。“多年过后,我才学会如何在处理一个政治辩论主题的时候创作一个非政治性的艺术作品。”他使用动态能量联通了许多不同的意识层面。贯穿《堡垒》电影的舞蹈是由Eleanor Bauer(她也扮演了“召唤侍女”一角)编舞的,而这舞蹈段落的灵感来源便是爱达荷的自然风貌以及在当地生活的经验。“我们讨论了狩猎行动的静态属性——在某处驻扎,端坐、等待、聆听、观察,”巴尼与编舞家Bauer曾就适合于《堡垒》电影的舞蹈编排展开讨论。“在电影前半段,侍女们的舞蹈动作与观察及聆听的概念有关,也与声音在当地自然环境中的传播过程有关。你可能听到在几里外有什么声音——听起来非常清晰,尽管你知道这声音事实上来自远处。。”
“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角色之间的互动也是有机的:“我们也讨论了即兴互动舞蹈传统”——这是一种由Steve Paxton及其他舞蹈家在1970年代推广的舞蹈方法;“我们讨论了一个人的身体之中的能量转向另一人并达到平衡的过程,”巴尼说道。“这就像是武术一样:你的对手可能会通过扭转你的力量来回避你做出的攻击。在观念层面上来说,以即兴互动舞蹈去考虑侍女们同时是狩猎者及猎物的身份,这是非常有趣的。她们的身份是流动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Bayhorse, 2018, 四件电镀铜板与铜边框、一件电镀铜板与铸铜支架 Four electroplated copper plates in copper frames and one electroplated copper plate with cast copper wall mount;Each framed plate:39.4x45.7x4.4cm;Framed plate with wall mount:66x38.1x20.3cm framed.
爱达荷州的独特风貌也在《堡垒》相关雕塑作品中得到更具体的体现。在耶鲁大学举办的展览之后,此次展览将于九月份在北京UCCA当代艺术中心巡回展出,并于2020年于伦敦海沃德美术馆巡回展出——展览包括或来源于巴尼的绘画,或脱胎于电影作品本身的四十件电镀作品,另外一些更为大型的雕塑作品则是以森林大火后倾倒的树木为主要材料创作的。
Diana, 2018, 黄铜、铜 Cast and machined brass, and cast and machined copper;442x487.7x160.7cm.
“作品内看似珊瑚的核心部分是通过浇铸处理中空树木制作而成的,”巴尼如此描述创作于2018年、高达14英尺的雕塑作品《狄阿娜》(2018)。“我们运来一棵树,用由电脑操控的碾磨机将其内部挖空,再将这个空洞塑成其外部表面的模样。这就像是把这棵树的缩小版本浇铸至这棵树的内部一样。”
在浇铸的过程中,融化的金属(液态紫铜和黄铜)被灌入其中,“这颗树木的外部表面在这个过程中会被烧尽。而最终作品表面上的沟壑和纹路则全部来自于这树木本身。融化的金属在流淌过木材表面时带出这些肌理,在凝固前将木材烧尽。这都是在一两秒内发生的事。”
Elk Creek Burn, 2018, 松树、铜、黄铜、铅、聚己内酯、钢 Lodgepole pine, cast copper, brass, and lead, cast polycaprolactone and steel;99.1x1084.6x266.7cm.
Elk Creek Burn(局部 detail), 2018.
作品外部的一层紫铜表面让人想起猎枪射击后留下的弹壳;作品表面各处也可见以狄阿娜角色在片中穿戴的迷彩服纹样创作的蚀刻花纹。“这种被命名为Kryptek的纹路是一种超真实迷彩设计,有极高的隐蔽性。“这种装备原本是为军方设计的,但是军方并没有采用这种技术。后来,这种技术被民用打猎人士广泛采用。”巴尼解释道。
展览中的另一件雕塑作品《Basin Creek Burn》则留存了树木本身的物质性:这件创作于2018年的作品主体是被安置在巨大聚己內酯枪托上的一截被金属包裹的树木。“我从2006年的《Drawing Restraint 9》起,就大量使用聚己內酯这种原型塑料。”巴尼说:“树身上有一条螺旋状的裂缝,我扩大了这个裂缝,在其中造了一个凹槽,再顺着这个螺旋形状在其中放置了易燃材料。随后,我们浇铸融化的金属,烧掉了那些易燃材料,用金属取而代之。《Basin Creek Burn》是这个作品系列中的第一件,我们当时很担心整棵树会被烧个精光。”
在与“堡垒”展览一同出版的画册中,囊获了大量内容详尽的评论文章。“这本书的结构就和电影一样,朝着不同的狩猎行动发展,”巴尼如此描述这本文字量巨大的、“由各领域专业人士而不是艺术史家撰写的文字。“众多文章的主题包括狼群的生活习性,森林大火生态学,以及其他在一般美术馆出版物种不会被触及的主题。
马修·巴尼《堡垒》出版物封面, 2019.
“作为耶鲁大学的毕业生,我早就了解这里的林业学学院、舞蹈专业,以及有很高学术成就的版画部门——所有这些资源都可以被利用,以出版一本别开生面的展览画册以及制作一个以独特方式与学术研究相联系的展览项目。我希望展览画册里的文章是客观的,而不是像一般的艺术论文一样充满主观意见。”
“电镀师”,《堡垒》剧照, 2018. Matthew Barney, 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and Sadie Coles HQ, London. Photo:Hugo Glendinning
而我们与艺术家之间关于出版物的讨论,又将谈话引向了那个重要的主题:狼群以及其在世界中的神秘存在方式。在《堡垒》影片后半段,狼群洗劫了电镀师和雕刻师创作艺术的据点,而其中一只野兽似乎在喝试管内的电镀化学药剂。说到这里巴尼笑着解释:“那只是染成蓝色的水而已。”当狼群撕碎了眼前的一切事物——而在天上,日食发生了。
《堡垒》剧照, 2018. Matthew Barney, 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and Sadie Coles HQ, London. Photo:Hugo Glendinning
这一段出现在结尾的高潮片段正是在2017年日食现象发生之时拍摄的,而爱达荷州的部分区域正在全食带上,可以最完整地观察到日食现象。“我们在冬天进行了部分拍摄,后又在第二年夏天继续拍摄。这是我曾见过的最让人震撼的现象了——如此丰满,又如此短暂。整个日食仅持续了两分钟时间,而你也能意识到,在这现象消失不见之前,你绝不能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而狼群也同样难以捉摸。“狼群非常怪癖。你很难不去将它们与某种狗相联系,但是只要你一接近,你就完全感受不到它们像狗的那些特性了。它们接近你,就像是猩猩用手指的方式一样,去用鼻子与你互动。确认你的位置,上下打量你,再继续前进。它们对于讨好你完全不感兴趣。”
“堡垒”展览现场,耶鲁大学美术馆, 2019.03.01-06.16 / Installation view of Redoub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New Haven, 2019.03.01-06.16. Photo:Jessica Smolinski/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巴尼停顿了一下,与狼有关的传说在他心里占了上风。“与它们相伴,是很特殊的经验。”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