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是中国现代杰出的文艺大师,一生涉猎广泛,著作等身,在文学、翻译及诸多艺术领域均有非凡建树。然而影响最大、最为世人称道的,还是他的漫画,他由此被誉为中国的“漫画之父”。
深厚的文艺修养,以及善于蓄收、融汇创新的艺术才能,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画风。他的漫画含意隽永,造型简括、画风朴实,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魅力。在他的笔下,世间百态都饱含着真、善、美的人间情味。因此,他的画作令无数观者流连往复、眷恋生情,堪称是净化心灵的一剂良方。
之所以说丰子恺的画具有超越时空的魅力,是因为就算在浮躁的今天,他的“粉丝”也越来越多,大有不可竭止之势。然而回过头来看,我们又会发现,迄今为止,并没有出现第二个“丰子恺”,他仍然是“子恺漫画”独一无二的掌门人。是时代造就了丰子恺的独一无二吗?答案不置可否。
这里有时代的因素,同时更与艺术家自身的履历和性格有莫大的关系。纵观丰子恺艺术的一生,我们不难发现,他的艺术历程里有过三次重要的转向:两次在青少年的求学时期,另一次是中年变法。三次转向,大大改变他原先的艺术轨迹,使他超越了时代,跨越了自我,最终成就一代卓绝大师。
丰子恺像
第一次:师从李叔同,学习西洋绘画
丰子恺1898年出生于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桐乡县石门镇)。他的祖上在石门湾开设了一家小染坊,名叫丰同裕染坊,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但丰子恺的父亲并不关心祖上的生意,只是一味埋头读书,应考科举。不过事与愿违,他赴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令他郁郁寡欢,大有怀才不遇之感。
丰子恺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欢乐,同时为他的父亲带来了好运。丰子恺三岁时,三十七岁的父亲居然考中举人,全家大为振奋。可惜不久,他遭逢母丧,不能进京会试,而待他丁忧期满,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取士制度却突然被废除。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由于自己的仕途戛然终止,丰父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为此,他在家中设立私塾,又招收了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开始课徒授业,亲自教丰子恺读书识字。
也许是出于天性,丰子恺自小就对线条与色彩有一种敏感。最早触发他产生绘画兴趣的是《千家诗》里的插图。千家诗每页上方都有一幅木版画,第一幅是大舜耕田图,画着一个人和一只大象,样子栩栩如生,十分形象,深深地吸引了丰子恺。
他越看越喜欢,惟一觉得遗憾的是图画没有颜色。他想,如果涂上色彩那该有多漂亮啊!于是,他向染坊师傅讨要了一些染料,在小盅子里溶化后,用笔蘸上染料往画上涂。他先涂一只红象,又涂了一个蓝人,再涂了一片紫地,画面立即变得鲜活起来。
为此,他开心极了。可是由于纸张太薄,颜料涂上去以后,一直渗透至下面好几层,把后面的书页都染坏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父亲发现了儿子的涂鸦,大为恼火,不由分说把他呵斥一顿。从此,丰子恺再也不敢在父亲面前作画,直到他九岁那年,父亲去世。
父亲的责骂,并没有浇灭丰子恺对画画的兴致。他把颜料偷偷地藏在楼梯底下,每到傍晚父亲去烟馆的时候,便拿出颜料,在楼梯底下的一张小桌子上画起来。由于没有摹本,他只好画些眼前的事物:小猫、小狗、小房子等等。有一次,父亲晒书的时候,丰子恺意外发现了一本人物画谱,他如获至宝,马上藏了起来。自此,这本画谱成了他画画最好的老师,一有空,就拿出来临摹,没多久,便把这本画谱描了一个遍。
父亲去世之后,丰子恺转到了另一家私塾就读。他把自己描的画拿给同学们欣赏,得到大家的一致称赞。同学们都来向他讨画,而他总是来者不拒,一概满足。那时候,描画是要瞒着私塾先生的,不想,他的两个同学在私塾里为了交换他的一张画而打起架来。先生终于得知描画的秘密,于是搜查丰子恺的抽屉,没收了他的画谱。谁知次日上学,塾师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问丰子恺:“你能看着这样子,画一张放大着色的吗?”
他回答:“能。”
回家后,在姐姐的帮助下,他用方格子放大的办法,按比例描绘孔子的轮廓,然后再涂上颜色,不到两天就完成了。完成之后,丰子恺把画像交给了先生。先生将这幅形象鲜明的孔子像挂在私塾的堂前,让学生们对着行礼,每天早晚鞠躬一次,以示尊敬。后来,先生又让他画了体育课上的龙旗。当大家举着这面旗子到野外去上体育课的时候,丰子恺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从此,他小画家的名声就在镇里传开了。
丰子恺幼年习画阶段,基本没有老师指导,靠的是自己聪颖的资质,一边领悟一边临摹,慢慢地摸索前进。他艺术的转折之路,来自于他的恩师李叔同,时间是1916年。
1914年,丰子恺以第三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是当时江南一所著名的师范学校,也是江南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中心,当时的许多文化名流都是曾执教于此。早期有沈钧儒、沈尹默、鲁迅、马叙伦等。丰子恺在校期间,则有李叔同、夏丏尊、单不厂、姜丹书等,其后陈望道、刘大白、朱自清、俞平伯、叶圣陶等也先后登台讲学,可谓阵容鼎盛,在当时的教育界极负盛名。
丰子恺在浙一师读三年级时,即1916年,始从李叔同学习绘画。
李叔同1880年出生于天津一个官宦富商之家。父李筱楼(字小楼),道光甲辰(1884)进士,官至吏部尚书,曾经营盐业,后从事银行业。母亲姓王,为李筱楼侧室,能诗文。李叔同五岁丧父,在母亲的抚养下成长。1901年他入读南洋公学,受业于蔡元培。1905年,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在东京美术学校攻油画,同时学习音乐,并与留日的曾孝谷、欧阳予倩、谢杭白等创办《春柳剧社》,演出话剧《茶花女》《墨奴吁天录》《新蝶梦》等,是中国话剧运动创始人之一。
1910年李叔同回国,任天津北洋高等工业专门学校图案科主任教员。翌年任上海城东女学音乐教员。1912年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兼管副刊及广告,并同柳亚子发起组织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同年10月《太平洋报》停刊,应聘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师。
李叔同多才多艺,诗文、词曲、话剧、绘画、书法、篆刻无所不能。绘画上擅长木炭素描、油画、水彩画、中国画、广告、木刻等,他是中国油画、广告画和木刻的先驱之一。书法是李叔同的毕生爱好,出家前的书体秀丽、挺健而潇洒;出家后则渐变为超逸、淡冶;晚年之作,愈加谨严、明净、安详。而他的篆刻艺术,上追秦汉,近学皖派、浙派、西泠八家和吴熙载等,气息古厚,冲淡质朴,自辟蹊径,有《李庐印谱》《晚清空印聚》存世。在音乐方面,他一生创作歌曲九十多首,其中《送别》广为流传。
不能不说,李叔同是数百年间才出那么一个的旷世奇才!而丰子恺,注定要被旷世的李叔同影响一生。这影响,首先从绘画开始。当时,李叔同所教的素描、写生等西洋画技法,是丰子恺以前从未见过的,使他感到又新奇又快慰,他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绘画天地。绘画,也从此成为他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
图画课上,李叔同在画室中放一尊石膏头像,要求学生直接对着头像临摹写生。许多同学画不出来,只好照着范画来画,只有丰子恺和少数几个同学坚持照着石膏画像。课后,他有空就背着画板到西湖去写生,常常沉浸于其间,留连忘返。
不到半年时间,丰子恺的绘画进步神速,这一点,李叔同看在眼里。
有一次,丰子恺到李叔同宿舍去汇报班级的事宜,完后,李叔同叫住他,对他说:“你的画进步很快,在我所教过的学生当中,还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进步如此快的人,你今后还要继续努力,不妨以绘画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李叔同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音乐方面,他发现了学生刘质平的音乐才能,从而加以重点辅导;而在绘画方向,他又发现了丰子恺这棵美术苗子。只要悉心培养,他相信,丰子恺将来一定会在绘画上有所作为的。先生的寥寥数语,让丰子恺大为鼓舞,更加确立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在校期间,丰子恺加入了校内的“桐荫画会”,临毕业前,画会举办了一次画展,那是丰子恺第一次公开展出自己的作品,得到了李叔同以及其他师生的肯定。
为了能让丰子恺也到日本去深造,更进一步学习西洋画法,李叔同开始亲自教授丰子恺日语。其后,由于他出家的缘故,又请好友夏丏尊来担任丰子恺的日文老师。
1921年春,丰子恺乘坐“山城丸”号赴日,踏上了新的学画征途。
第二次:巧遇竹久梦二,找到新方向
从1921年的春天到当年的冬天,丰子恺在日本东京度过了十个月。
关于这段经历,他在《我的苦学经历》中记述道:
我在这十个月,前五个月是上午到洋画研究会中去习画,下午读日文。后五个月上午学日本文,而每日下午到音乐研究会中学提琴,晚上又去学英语。然而各科都常常请假,拿请假的时间来参观展览会,听音乐会、访图书馆、跑旧书店……
谈到学外语更令人钦佩:
我每晚伏在东京的旅店中自修。我自己限定于几个礼拜之内把书中所有一切生字抄在一张图画纸上,把每个字剪成一块块的纸牌,放在一个匣中。每天晚上,像摸算命一般向匣子中摸纸牌,温习生字。不久,生字都记熟了,而读起英语小说来也很自由了。路上遇见英语学校的同学,询后知道他们只教了全书的几分之一,我心中觉得非常得意……
然而,丰子恺在东京学画却不像掌握外语那么顺利。他本来是做着画家梦来到日本的,到了东京后,丰子恺就进了一所教西洋绘画的私立美术学校——川端洋画研究会,天天画人体素描,接受学院式的训练。料想不到的是,在领教了日本美术界的盛况之后,丰子恺做画家的梦想破灭了。
后来他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一九二一年春我搭了‘山城丸’赴日本的时候,自己满望着做了画家而归国的。到了东京窥见了些西洋美术的面影,回顾自己的贫乏的才力与境遇,渐渐感到画家的难做,不觉心灰意懒起来。每天上午在某洋画学校里当model(模特儿)休息的时候,总是无聊地燃起一支‘敷岛’(日本的一种香烟牌子),反复思量生活的前程,有时窃疑model与canvas(画布)究竟是否达到画家的唯一的途径。
丰子恺在东京所窥见到的“西洋美术的面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做出具体的说明,我们只能根据当时的状况来推断。那时的日本,正处文化思想空前活跃与开放的大正时期(1912—1926),美术界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在东京的各大博物馆里,陈列着毕加索、马蒂斯和梵高等西方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
日本的现代民族绘画——日本画,经过20多年的努力,此时已渐成气候,与洋画形成抗衡之势。日本的三大美术展览——“院展”、“文展”和“帝展”,争妍斗奇。此外数不清的展览会,每天在东京、横滨等大城市进行。面对铺天盖地的西洋画大师们的作品,作为一个初次出洋的中国学子,丰子恺一定意识到了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从而产生深深的挫折感,这是相当自然的事。
说到画家难做的原因,其中之一是因为家境贫寒,这的确是丰子恺当时的“境遇”。丰子恺当初到日本留学所用的2000元经费,都是在亲朋好友中间筹借的,可想而知,他留学时并不宽裕,生活捉襟见肘。而更深的一层,他当时所学的是西洋画,最初练习素描时倒没什么,但到了学习油画阶段,问题就暴露出来了,主要是颜料和画布等材料昂贵,学习过程中花销巨大,不是一般学生可以承受得起的。最令人绝望的是,由于文化间的差异,西洋画在国内几乎找不到消费市场,要靠它来谋生,无异于异想天开。从这个角度来看,丰子恺选择西洋画这门贵族艺术,一开始似乎就是一个错误。
对于丰子恺自认的“才力”贫乏,其实也是错位误解所致。天生诗人气质、文人趣味极浓的他,与油画苦重的技术并不相宜。也就是说,丰子恺这种才力与西洋画并不对路。丰子恺后来的表白,足以证实这一点:
我以为造型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工笔的美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一时不易看出。速写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欢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而欢喜泼墨挥毫的中国画;不欢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欢喜茶余酒后的即兴;不欢喜精工,而欢喜急就。推而广之,不欢喜钢笔而欢喜毛笔,不欢喜盆景而欢喜野花,不欢喜洋房而欢喜中国式房子。
然而,丰子恺的过人之处在于,就算心灰意懒,他也敢于怀疑:模特儿与画布是否就是达到画家的唯一的途径?正是这种疑问,促使他调整了留学计划。此后的丰子恺,不再一味守着洋画,而是把更多的时光泡在浅草的歌剧馆、上野的图书馆、东京的博物馆、神田的旧书店、银座的夜摊、日本全国各处的展览会,以及游赏东瀛名胜古迹上。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游学,使他增长了不少见识。
就在这个时候,竹久梦二进入了丰子恺的视野。
那是东京的街头,某个下午的一次偶然的相遇。丰子恺在街头一个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梦二画集·春之卷》!竹久梦二清新脱俗的简笔画,像一位清丽优雅的女子,深深地吸引住了丰子恺。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应,一下子触动到了他的的艺术神经,令他欣喜若狂。十几年以后,丰子恺这样深刻地回忆——
记得二十余岁时,我在东京的旧书摊上碰到一册《梦二画集·春之卷》。随手拿起来,从尾至首倒翻过去,看见里面都是寥寥数笔的毛笔sketch(速写)。书页的边上没有切齐,翻到题目《Classmate》的一页上自然地停止了。我看见页的主位里画着一辆人力车的一部分和一个人力车夫的背部,车中坐着一个女子,她的头上梳着丸 (marumage,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着贵妇人的服装,肩上架着一把当时日本流行的贵重的障日伞,手里拿着一大包装潢精美的物品。虽然各部都只寥寥数笔,但笔笔都能强明地表现出她是一个已嫁的贵族少妇。……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她们两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这幅画里所显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人类的运命,尤其是女人的运命,真是可悲哀的!人类社会的组织,真是可诅咒的!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
竹久梦二,本名茂次郎,1884年出生于日本冈山邑久町的一个酿酒商家庭,自幼就显示出过人的艺术才华,明治末叶在日本画坛一举成名。他的漫画直面社会人生,同情弱者,在充满哀伤情调的传统日本美感中,融入近代社会主义精神和基督教的悲悯情怀。在日本美术界,竹久梦二是个另类,他的作品,尤其是初期画作,总是站在底层人民一边,站在被侮辱、被损害者一边,包含强烈的批判精神和反权力体制的倾向。在艺术表现上,竹久梦二融东西洋画法于一炉,构图西洋,画趣东洋,擅长用简练的笔法诗意地描绘人间世相。
竹久梦二的画
丰子恺自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艺术上,认为最好的诗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最好的画是“平淡天真”的,总之要中正平和;在道德上,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梦二的画,摒弃漫画的戏谑,专写日常的生活场景而表现出深沉严肃的人生滋味,理趣并重,既契合了丰子恺的文人气质,又具醒世劝诫的作用,同时也没有远离生活,在见识上,他们一拍即合。
对于画家梦刚刚破灭的丰子恺来说,竹久梦二的出现,无异于混沌迷茫中的一道闪电,让他刹那间醍醐灌顶,认清了自己发力的方向。怪不得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丰子恺都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仿佛一切皆有定数:竹久梦二知道他的苦恼,也知道他将路经街头的报摊,更知道自己的画,将给他一个仙人指路式的提点……
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丰子恺不久便回国了。在离开日本之前,他特地委托友人替他留心竹久梦二的画册。友人果然不负重托,很快替他收齐了竹久梦二的《夏》《秋》《冬》三册,外加《京人形》和《梦二画手本》,从东京寄到沪上,给了丰子恺极大的喜悦和启发,也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艺术之魂。
自此,丰子恺开始了艺术上的转向。
回国以后,丰子恺经夏丐尊推荐去浙江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任教。1922年春,他在湖边建了一所“小杨柳屋”,把妻儿接来同住,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舒畅的生活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于是他重新拿起画笔,仿效竹久梦二,结合文人的思维情趣及佛家朴素慈悲的理念,用毛笔在纸上描下了自己关心的世相,也把平日喜爱的古诗句意化成画境。周围的同事朋友看到了这些作品,都惊喜不已,恩师夏丏尊更连连称好,鼓励他继续画下去。
1924年,丰子恺为《我们的七月》设计了封面,并在此刊发表了他的第一幅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茶楼一角,客人已散,桌上散放着茶具,卷起的帘外悬着一弯新月……画面寥寥几笔,便把离别的惆怅表现在画幅之上,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叶圣陶曾经这样评论这幅画:“他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给人的乐趣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鉴赏,而达到相与会心的感受。”丰子恺由此“一炮而红”,成为众人喜爱的艺术家。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1925年,《文学周报》恰好要用插图,主编郑振铎向丰子恺索画。收到画后的郑振铎,如获至宝,将这些作品加上“子恺漫画”的题头,发表在《文学周报》上。同年,丰子恺第一本画集《子恺漫画》也由《文学周报》出版发行,“子恺漫画”从此风行全国。
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第一位被称作“漫画家”的画家,就这样诞生了。
第三次:接纳夏丏尊建议,中年变法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国土寸寸沦陷,战火很快烧到了丰子恺的家乡石门湾。所谓国仇家难,家与国的苦难往往是紧密连在一起的。无奈之下,丰子恺只好携带全家老小一路南下,远走避难。而这一去,就是千里征途,十年的流离辗转。让我们沿着丰子恺的足迹,来看看他们一家的风雨历程,这也许是那时代每个逃难家庭的辛酸缩影吧:
1937年11月6日,侵华日军飞机轰炸石门湾,丰子恺率眷仓皇辞家,避居乡间南深浜。21日,离乡流亡。23日,日军占领石门湾,缘缘堂毁于战火。
1938年3月,赴汉口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6月,移家广西桂林,任桂林师范教师。
1939年春,去广西宜山浙江大学任教,旋随校迁至贵州遵义。
1942年入川,任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兼教务主任。
1943年辞去教职,租地建屋于沙坪坝庙湾,以画润稿酬为生。
1946年,搭船由长江而下,到南京改乘火车,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
对于丰子恺来说,逃难的十年是痛苦的十载,路途的辛酸与种种困难自不必言说,更重要的是,那种痛失家园的滋味积压于心头,无从排解。在颠沛流离中,战争的惨状深深地触动了丰子恺,使他格外重视起漫画的宣传作用来。他仍然画漫画,不过更多画的是宣传抗日的“抗战漫画”,结合他沿途的见闻,画中多了人民的苦难和对侵略者的痛恨,格调也沉郁起来。
与此同时,这十年也是他重新思考艺术,开始变法的十年。在逃难的路上,他看到了老百姓的苦难,也看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于是萌生了画风景人物画的想法。抗战前,丰子恺的绘画作品都是简单的黑白笔墨,虽然才华横溢,奇趣横生,不过略显单调,画幅也有一定的局限。
就在丰子恺思变之时,他恰好收到老师夏丏尊的一封来信。信中,夏丏尊建议丰子恺在漫画的基础上,稍微改变一下画风,画一些人物和山水并重的画,不仅可以在报刊上发表,还可以悬挂在墙上,欣赏范围会更广,亦适合于收藏。
夏丏尊的意思是说,中国有人物的画,原来只有两种,一种是以人物为主的,一种是以风景为主的,人物为点缀的。但他以为应该还有第三种,即人物与风景并重的画。这第三种绘画,在当时东西方画界中,的确是很少见的。
回头来看看世界的绘画史,我们会发现,不论东西方,都是先有人物画,然后再有风景画的。先看中国,唐代以前的绘画,大都是人物画。
据史料记载,汉武帝于甘泉宫画天地太一及诸鬼神像,又于明光殿画古烈士像。宣帝时,画功臣十一人于麒麟阁。元帝时设立宫廷画院,也是以人物画为主。画王昭君的毛延寿便是当时的人物画家之一。明帝设画官,令专写经史中的故事,也是人物画。汉以后,三国魏晋六朝时代,知名的画家,如曹不兴、张僧繇、陆探微、顾恺之,也都是擅长画人物的画家。总之六朝以前,中国画大都是人物画。六朝以后,自唐代起,才开始有不写人物而专写自然风景的山水画。
再看西方的绘画史,十八世纪以前的画,全都是描写宗教题材的人物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所谓的文艺复兴三杰,如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些人的作品没有一幅不是人物画,题材大都是《圣经》里的故事,如《最后的晚餐》、《最后的审判》、《圣母子像》等。直到十九世纪中叶,写实派、印象派兴起,西方画界才开始有风景画出现。
中国以唐代为界,划分人物画时代与风景画时代。西方则以十九世纪中叶为界划分。时间迟早不同,而顺序却是一致的。所以世界的绘画,在丰子恺的年代,都还处于风景画为主的阶段。不过,事物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夏丏尊恰好指出了绘画将来的发展趋向。
在丰子恺一生中,对他影响最深的有两位老师,一位是前面提到的李叔同,另一位就是夏丏尊。他曾经说过,李叔同教会了他作画,而夏丏尊刚教会了他作文。“他自己不作画,但富有鉴赏力,论画颇多卓见”,这是丰子恺对夏先生的看法。因此,当他收到夏丏尊的这封来信,读罢信中的意见,丰子恺除了感佩之外,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重读)觉得更有价值,可说是世界绘画倾向的一个预言”。
他为此而特别作了深入的分析,在《读丏师遗札》中提到了重要的三点:第一点是,中国的风景,是到了要变革的时候了;第二点,人物与风景并重的绘画,是绘画史发展的趋向与必然;第三点就是,人物与风景并重的绘画要用主观创意来描写,即是说,要有趣味性。采用木刻画的布局方式,加上漫画里的意趣,正是丰子恺眼中第三种画的表现形式。
丰子恺接纳了夏丏尊建议,开始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变革。为了区别于原先的漫画,丰子恺采用了大画幅,加上色彩的运用,以及线条的亦庄亦谐,大大突破了漫画的框框,也完全打破了传统风景画的风格。
我们看到,在时代面前,诞生了一种全新的绘画形式,它依然可以称之为“子恺漫画”,不过,这个称谓只是强调它的独一性,因为它早已超越了以前的黑白漫画。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创新,它将传统技法与漫画笔法作了一次融合,在传统之中加入意趣,也使漫画从原来的讽喻功能转向美学功能,最终成就一个独立画种,与其它绘画形式相抗衡。
这一转向的重要性,不亚于他当年遇见竹久梦二。也正由于这一点,使他从竹久梦二回到了他自己——丰子恺。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我们依然只有一个丰子恺的缘故。首先,他的理论,他对绘画的见解,是独一无二的。
自此,丰子恺画了不少彩色的风景人物画,举办了十多次展览,还出版了彩色画册,影响大大超出了从前。相比于他的黑白漫画,绝大多数读者更喜欢他的彩色“漫画”。欣赏他的彩色风景人物画,我们可以获得双重享受,既有美的愉悦,又有意趣的品味与回甘,这是黑白漫画和其他绘画所无法满足的,“子恺漫画”经久流传的魅力也在于此吧。下面我们一起来读两幅画,仔细观摩一下,丰子恺对于风景人物画的理解和它的演化进程,到底给我们怎样的一个提示?他眼中的传统风景画与漫画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是否存在着一个外人无法洞悉的契合点呢?先看画。
第一幅叫《游春人在山中行》,其实也可称作《游春图》,这类题材古代就有不少。春光明媚的时节,携家人一起到山中踏青,这事无论搁在古时还是现代,都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沿着台阶往上走,看看新绿的古松,看看绽放的桃花,心情也随之绽开……
我们可以看到,整幅画的格调是悠闲的,向我们传达的理念也是悠闲,即是画面画的是什么,主题表达的就是什么,这种较为写实的手法,与古代同类题材的表现手法相类似。在画风上,也相对古朴,山石的墨迹有故意做旧之嫌,笔法偏向了传统,颇严谨,似工笔。如果不从游人的服饰来观察的话,我们就不敢下“这是一幅现代画”的论断。
这是一幅现代的仿古风景画,作者正是丰子恺。在他所有彩色风景人物画中,这幅画显得有些另类,因为它的古色古香,因为它的写实,也因为它的工笔技法。由于半个多世纪过去,我们已无从考究当时画画的背景与动机,但现在看来,丰子恺画下它,似乎有意向我们说明,他的彩色风景人物与传统风景的关系——这里有一个演化的进程。
我们再来看第二幅画:《一肩担尽古今愁》。
画面高山耸立,林木稀疏,山树之间,一行曲折石阶宛蜒而下,一个挑担的老者,担负着沉重的行囊,沿山路落寞而行。笔法是丰子恺一贯的漫画笔束,看起来有些随意,似乎一蹴而成。但从画面营造的意境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派古风:一股难以阻挡的惆怅扑面而来。我们禁不住要问,是什么带来了这样的艺术效果呢?如果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这画中的风景与人物之间,有一种深远的互动,而画面与画题,又是一种相互无间的辉映,正是这三者相得益彰的配合,形成了一种意趣,这或许就是丰子恺所强调的主观创造吧。
对比两幅画,我们不难看出,第二幅作了大胆的创新,创新表现于两方面:一个是笔法上,引入了漫画的笔调,显得生动而活泼,也带来一种虚幻的恣意,从而避免了写实的呆板;另一个就是画出了意趣,在画面处理上,丰子恺将人物与景物放在同等的位置来考虑,它们一起构成了画的情感基调,再加上画题的调动,意趣跃然于纸上。意趣这东西,最初也源自于漫画,但在这里,却得到了和谐与美的展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的提升,同时也是一种进步的创新。
在丰子恺其他的风景人物画中,这样的意趣俯拾皆是。最后我要说的是,丰子恺独创了风景人物画,而漫画的意趣,则奠定了风景人物画的灵魂。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