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没看到侯剑华的这批作品之前，都不知道上海也已经有了情爱公寓的存在。过去只听说过国外有，也有去台湾访问回来的朋友秀出一些那里的照片。当然，在这方面中国有赶上甚至超越国外的地方，也不特别让人意外；要说享乐和奢华，也许也只有年轻的迪拜和老牌的拉斯维加斯可以和我们一较高下。

　　不过毫无疑问情爱公寓在国内还是“半地下”的状态，尽管它本身只是为客人提供一个比较特别的借宿空间，去那里的大多也是情人或者年轻夫妻，但这好像总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好在道德可以没有底线，法律也常常模模糊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20年前我们还有隔三差五地“严打”，还有因“流氓罪”被判死刑的许多冤魂，所以情趣酒店的出现也是一个进步。这个进步本身没什么好多说的，有意思的是侯的照片所呈现出的那些空间和这些空间所承载的瞬间的意义。

　　侯剑华告诉我，当时一位在情爱公寓工作的朋友知道侯喜欢拍照，所以就为他提供方便，允许他在客人退房后进入这些尚未被清理的房间，于是在两年间，摄影师断断续续地积累了这么一组作品。应该说这些画面并没有多少令人称奇的地方，它们甚至和我们对这个主题的事前想象是一致的。它们都被浓烈的红紫色调所覆盖，红色的灯泡或纱笼的灯罩和蚊帐，还有紫色的丝绒，这些把白色的床单、被褥都染上了妖娆的颜色。房间里的装饰、床的形状、床单的花纹常常以圆形、曲线、糖果形、心形来呈现。一捧捧一束束的假花色彩热烈却显得干瘪，床脚下LED灯线和地板上的反光一起闪闪发亮，天花板的吊顶也常被处理成镂空的形式，让光斑有气无力地洒在床上和地上。镜子也是最常见的，有了它空间变得更大也更扑朔迷离。[NextPage]

　　显然这些房间的陈设不具太多的创造性，用红色来暗示激情、用花朵来营造浪漫、用糖果来代表甜蜜、用心形来象征真情，这些都是关于情爱主题的传统视觉表达。在这份眼花缭乱中，我们应该意识到的是这一系列元素所构筑起的却不仅仅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空间，重要的是它们在参与着人们头脑中的那个想象出来的空间的建立，它们同时也参与着那个想象的过程，并最终诱发出身处其中的人所期待的情感反应。这份反应的结果正是来情爱公寓的客人的目的，有意思的是他们达到目的的方式是在现实世界中去寻找那个自己的视觉习惯所构成的想象空间的对应物。在这个一切都合适的环境中，一切都获得了确确实实的爆发，然后被定义为浪漫和激情。

　　这份浪漫和激情最终在这个系列的照片中的体现当然还得益于摄影师的创作方式。记得在最早看到这组照片的时候我还有些疑问，因为今天摄影创作中场景拍摄最流行的是类型学的、比较式的手段：摄影师始终位于空间的正面，一个画面中囊括整个空间，而各张照片（各个空间）之间大格局雷同、小细节有异；但侯的照片却显得并不那么“整齐”。在之后的聊天中他提到其实房间类型的选择并不多，而每个房间格局都有较大的不同；同时这些空间往往局促，留给他拍摄的时间也很短，所以他将更多的笔墨留给了细节。我想这其实和侯剑华过去的地铁和街头系列的拍摄习惯也不无关系。在那些拥挤的地铁车厢中，侯剑华抓取的总是一个人、一种关系、一个场景的最生动的时刻，而观众在无数个时刻中看到了一个丰富的地下世界。在情爱公寓的系列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摄影师用高低远近不同的角度来呈现这些空间，同时他也常常会利用镜子的反光、前景的设定使空间看上去更显神秘和复杂。最重要的是在每一个相似的红紫色的环境中，我们看到客人遗留下的一次性拖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用过的纸巾和避孕套、情爱用品的包装、Pizza－hut的外卖盒、溢出浴缸的泡沫、乃至杂乱的被褥，遗留的毛发，等等等等。有一张未在本次展览中出现的黑白作品，床头柜上是一张登机牌，边上躺着两个朴素的发夹。这些遗留物处处散发着人的气息，细细感受中我们甚至也能体会到其中的情感，它们似乎都在挽留和感怀曾经发生过的那份激情；颇为讽刺的是它们大多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物件。[NextPage]

　　如果说之前论及的房间陈设是对一个想象空间的描述的话，摄影师在现场对细节的捡拾则又将我们带回到了现实世界。这些细节是摄影的“索引性/Indexicality”的最好的体现——它们是之前的事件的线索，证明着当时的曾经存在的人和情感。由这些细节所主导的情景也让人联想到犯罪现场，比如Weegee镜头下的30年代的纽约夜晚，甚至战争的画面，比如Mathew Brady所拍摄的美国内战。这三者的共同点之处在于，它们都是遗留的场景，那个最激烈的瞬间大多是不可见的，而这些遗留的场景也都将很快被抹去。我们都习惯将摄影理解为对正在发生或现实存在的事物的记录，而就这些类型的照片而言，它们更像一个中间状态，是过去的遗留，也不存在于未来。从观者的角度来说，尽管它们所呈现的的确是某个特定事件发生之后的现在的场景，但它们还同时多了一层含义——这些“后影像”所指向的却主要是之前发生的事情，观众在观看这些照片的时候不是单纯地对画面所表现的情景的解读，他们的解读始终是和之前发生的那个没有呈现的，但是大家却都知道的事件联系起来的。更进一步的是，我们从画面追根溯源所可以想到的事件都饱含着欲望和暴力，它们都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的最激烈爆发的时刻，其中有快意和愉悦，也有仇恨和残忍。

　　侯剑华所拍摄的内容当然要比犯罪和战争场面甜蜜的多，但是侯的这批照片却蕴涵着特别的忧伤。侯的画面所指向的那个人的与生俱来的欲望和愉悦的瞬间，却被一大堆一次性的物品所包围，即便你在那个想象出来的艳丽空间中获得了所渴求的快意，你和每一位观者却也都知道，短短几个小时之后，这一切都将被清理干净，然后这个空间将等待后面一次不知是谁的激情的来临。这是一个被不断重复的一次性空间，对每一个个体而言那就只是一个空间（space），不是留有个人痕迹、气息和意义的地方了（place）。这些照片成了对今天后现代社会的一个巧妙的隐喻，人的意义都依附在这些一次性物品和一次性空间之上，在一瞬间被轻轻松松地消费殆尽。

　　（编辑：刘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