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蒂拉》剧照。
国家大剧院以《帕西法尔》的中国首秀结束了今年瓦格纳年国内的所有大事件后,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演了一部从未在国内歌剧舞台上亮相的威尔第歌剧《阿蒂拉》。有人可能会觉得不够惊艳,但这毕竟是在2013年这个歌剧大年里上海新制作的唯一一部非音乐会版全景,实在难得与珍贵。
《阿蒂拉》这部威尔第的早期作品,你不能否认它真的挺好听。大量的咏叹与合唱显示了歌剧之王“初出茅庐”之际便显露的才华。密集轰炸的咏叹调对于欣赏者来说绝对是大大地饱了耳福。散落在剧中各处合唱段落的优美程度也不逊于老威那首被誉为意大利第二国歌的《纳布科》唱段“飞翔吧,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
至于独唱部分,更是难得一见。不同于威尔第本人一直是歌剧界的“香饽饽”,男低音则是歌剧演唱领域的大冷门,很长一段时间,男低音声部的存在只是为了平衡声部需要,热爱以歌颂英雄正义、歌唱爱情甘美为主旨的意大利歌剧总是将闪耀出彩的主角留给男女高音来“炫耀”。当然事实也证明,在戏剧高潮男高音一声带着金属质地的高亢明亮呐喊或者女高音一嗓子俏如百灵鸟般婉丽花腔必定能够点燃观众不吝奉上他们备受感染的尖叫和雷动的掌声。而那些不起眼的角色自然也掩盖了男低音声部原有的厚重、钝感却极其性感的微光。
于是《阿蒂拉》对于意大利歌剧有着另一重重要的意义,那便是为数不多以男低音为主角写作的声部。感受一下那份掷地有声的“霸气测漏”吧,匈奴王的气场只言片语间便显山露水——你不用等到他故作神气地宣示疆土的广袤,抑或打鸡血似的振奋士气军心,那种所谓“开口就知道谁是老大”的“低调”中,蕴涵的是满满的“腔调”。
学术界有将歌剧中的男低音分为“低沉男低音(Basso profondo)”与“歌唱男低音(Basso Cantante)”等不同的类别,“低沉男低音”声音低沉,在平衡声部上能够做得极其到位,但在音色上低沉喑哑,音乐表现力不足;而“歌唱男低音”在男低音中音域稍高,歌唱性能够得到更好的发挥,但听觉感官上的醇厚不及前者。而上海大剧院舞台上的阿蒂拉——吉亚科莫·普雷斯提亚(Giacomo Prestia)则真正当之无愧这个“王的男低音”。所谓“低到尘埃里,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大抵也可以用来形容这样的声线吧。唱很低的音却有光泽感,同时相当一部分音高要达到男中音的高度,且需要拖长音,这对男低音几乎是极其严苛的要求了。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这个角色始终与中国男低音无缘。更为难得的是,如此需要“中气”压身的“人肉乐器”,其身材颀长健硕,令人视觉感官亦十分愉悦。怎么想,这个五官硬朗的暴君阿蒂拉最后被爱人背叛中剑倒地,怎么也会比一身肥肉在舞台上滚落来得叫人心疼吧。虽然此番来沪,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大气环境原因,普雷斯提亚嗓音受损,被迫与B角调换了上台的日子,不过光凭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场就让人感慨B角还是要多多历练。
形象这件事,几乎是歌剧舞台上永不过时的“吐槽”热门,得天独厚占尽外貌与声线双重优势的歌唱家能有几人?要听人体音箱开大功率还必须要求演员有轻巧节能的体形,未免有些“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笔者有幸在该剧音乐会版于匈牙利布达佩斯艺术宫首演时亲临现场,当时的女主角欧达贝拉的表现真叫——视觉与听觉的双重震撼,身材“傲人”的黑人女高音开足“马力”几乎无需任何机巧的辅助,硬生生地拱上几个“掀起你的头盖骨”的高音,便轻易令现场沸腾;只是帅气的匈奴王对着身披白纱的圆润“黑珍珠”倾诉浓浓爱意多少让人有那么几分出戏。上海舞台上的欧达贝拉没有欧洲那位出彩,相较之下反倒是中国女高音孙秀苇比意大利女高音奇拉·伯罗斯的表现更可圈可点。奇拉音色温厚饱满,听觉感受上偏暖色系,对于“复仇女神”的角色诠释,倒是孙秀苇偏硬偏冷的音质与角色更相符。
孙秀苇涉足欧洲舞台多年,拥有相当丰富的舞台经验,本身又属“爱现”的台风,于是和本土男高音韩蓬搭档时偶有“脱线”的段落就令人忍俊不禁了。作为当下国内风头最劲的青年男高音歌唱家之一,韩蓬的锋芒有目共睹,除了业界一致公认的“好声音”,上海歌剧院也十分注重在舞台实践方面让他历练。无奈这位“愣头青”男高音对于“表演”的意识常常落后于“歌唱”,想起来了投入演绎几分表情,想不起来的时候就过于“专注”地把自己唱成了块“木头”。于是任凭他的爱人在一旁痛心疾首地“搔首弄姿”,将军只是巍然独立,寄情歌咏。不过,除了声音之外,舞台上全盘的表现力不足也一直是中国歌剧演员的软肋所在。
今年大剧院继续选择丹尼尔·奥伦执棒无可厚非,去年他给歌剧院交响乐团赋予“欧洲气质”的蜕变至今为人称道。由于是威尔第早期的作品,《阿蒂拉》音乐的编配上算是十分质朴。威尔第不似瓦格纳般强调乐队与人声融合交响,他那句著名的“人声就是人声,交响乐就是交响乐”被后人视为对瓦格纳乐剧的有力还击。因而,乐队的节奏简单,和声亦少见创意,指挥要做的就是调和出配乐阴沉而庄严的基调,关乎战争的残酷和宗教的威严,这些抽象的时代背景下的潜藏意义剧情无法一一交代,便交给音乐来挑明。毕竟就剧情来说,阿蒂拉因为梦到教皇说“罗马是上帝的城市”便放弃霸业宏图,对于缺乏信仰的当代国人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的。
《阿蒂拉》挺好听,但以威尔第时至今日的威名,人们对他的认识,以及上海近几年上演的都是艺术上成熟、听者耳熟能详的歌剧演出,突然杀出一部作曲家早年的“学徒之作”多少会令人觉得有些不过瘾。而且总长125分钟的歌剧中,长达40分钟的序幕和仅16分钟的最后一幕也使得戏剧结构上极不平衡,创作初期编剧易主使得剧本上存在人物情感、性格前后不统一的硬伤。关于这一点,《阿蒂拉》的导演显然没有展现出去年执导《波希米亚人》时在驾驭舞台方面的才华。不过能在上海这个歌剧毫不兴旺的城市看到近似“阿依达前传”这样具有“考古意义”的作品不也是另一种幸运么?
虽然威尔第本人曾在演出后得意地自我评述“我本人以为《阿蒂拉》和以前我的所有歌剧相比,应该是毫不逊色的”。但很难回避这部歌剧在业界被边缘化的现状,除去从作品到作曲家本身的不成熟这一方面原因外,其他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同样不可忽视。对此,导演乔巴给出的解释是,“匈奴人长驱直入直捣欧洲,这是欧洲人不愿承认的‘屈辱史’。虽然最后罗马得以保全,但他们的确‘胜之不武’。”而这部作品能够上演于上海,据说是匈牙利方面找上门来求合作,为了“套近乎”所选的题材。不过,这个理由,多少听上去有些怪怪的。
好吧,这里还是要感谢上海大剧院在这个歌剧大年里为我们奉上了这样一部难得一见的歌剧大餐。
不过,总觉得今年上海的歌剧爱好者有些亏。记得年初微博上有一条被热转的帖子,罗列了北上广津今年各自上演的歌剧,上海孤零零的一出《阿蒂拉》淹没在其他大城市纷纷扬扬的大肆祭奠中,多少人转帖抱憾上海大剧院大修得不是时候。而这唯一一部在今年制作的全景歌剧依然沿用了惯例的国际制作,只不过,“主动”的参与部分依然停留在了服装舞美的制作上。有人说这是“富士康”与“苹果”间的代工关系或许有些严苛了,但期待在西方古典乐界越来越多看重中国市场的同时,我们能够拥有更上层的决断力与话语权,而非仅仅成为一方“产业基地”。行笔至此,想到上半年国家大剧院负责人在歌剧发展论坛上宣布很快将启用通州巨型舞美基地,并在会上发出邀请:“届时欢迎各位世界各大歌剧院同行可以考虑将舞美制作放在中国,毕竟这里成本会比欧洲更低,效率却事半功倍。”不过事后,记者们在发稿时都被要求“不要提及”这句话。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