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歌手”决赛冠亚军选曲《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和《浮夸》讲的都是“歌手对观众的爱恨”,这种歌曲最容易让歌手把自己的生命唱进去,将戏与人生融为一体,挥发出超常的感染力,观众也极易与之共鸣。为什么呢?因为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同,华人社会更一直对外界、群体的肯定有着病态的执着,这病态又在政治、商业机制的运作下愈形扭曲。于是当《浮夸》等歌曲唱出歌手在这种种浮华中的纠结时,观众一方面听到了歌手向我们交心,一方面也会觉得这歌唱出了我们的苦逼。然后,歌曲就容易流行开来,被认为是代表这些年的“时代曲”,而歌手也便能在舞台上汇聚众人的悲欢,成就他的气运。
《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是赵传1990年专辑《我是一只小小鸟》的最后一首。之前赵传在1988年以《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一举蹿红,他的形象、歌声与词曲就都命中了“渴望认同”的病。1989年续作《我终于失去了你》进一步探讨到愿望达成后,盛名带来的失落:“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我见到你眼中有伤心的泪光闪动”,不是他失去了旧爱,而是旧爱失去了已变成歌星的他。翌年《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整张都围绕着这个“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的命题,“你”保存着微时的“我”的纯真;我们回不去了,但我们怀念,“我”也被要求在舞台上演出、贩卖这种怀念;“我”越来越感到这些期望对“我”的拉扯,也越来越难以为继。《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起句“再一次我淹没在掌声中/眼前的你竟如此激动”即埋藏了这样的阴影;这阴影和泪光灿烂的歌词形成对比,让歌手得以在尽力欢唱中揭过歌里歌外的种种不堪闻问,成就一个苍凉华丽的体面下场。这是台湾经济与流行歌坛全盛时期的1990年代,行运已数年的李宗盛等词曲作者仍能有此不失真诚的自省,但也已经懂得将这真诚转化为商品。化为商品,其能久乎?赵传有智慧,能以《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将他的传奇告一段落;羽·泉二人组在大陆撑持十余年,也有一群固定的歌迷,虽然他们这次的唱功与运作方式颇被非议,但也恰以另外一种方式演出了这感恩、励志歌曲底下的怅惘与悲哀──“如果有一天我迷失在风雨中”从来就不只是设问。
行至《浮夸》出世的2005年,反复消耗的商业逻辑已彻底支配演艺界,黄伟文、陈奕迅是在这衰微市道下撑持着粤语歌坛的词人和歌手之一,其《浮夸》就是艺人在这生态底下的哀鸣,以歇斯底里的唱腔演绎了他们不得不浮夸作怪、扭曲本性、博取聚光灯的痛苦,也向我等观众质疑大家想看的到底是什么,成了香港到今年仍常被提起的话题之作。国语版词人楼南蔚与之呼应,也历数了扭曲、浮夸的媒体生态,而一反原词的随波逐流,选择坚持自我:“如果够出色却不能出头/至少也做到没第二个我”,配合了林志炫多年来的耕耘,终在“我是歌手”这场比赛里和这个环境形成了绝佳的互文,曲中“所以我要歌颂”一个拔高至癫狂失控边缘的“歌”字尤其道尽了个中辛酸悲谬;壮哉志炫,厚积薄发,终于把时代唱进了他的身上,感通了国人的纠结苦逼,今后将有多年大运可行矣。
从这两首歌和近年选秀节目常见的歌曲,可知业界已经找到“成功模式”:瞄准我们社会“渴望认同”的病态,去营造艰辛夺冠与虽败犹荣、迷失与找回自我的剧本,将人在名利场中的焦虑、躁郁、挣扎与反思放大,就可以魅惑也有认同危机的广大观众,煽情的唱腔也将能因而建起一套“真到假处假还真”的美学,将舞台继续作为把“真诚”转化为消费品的磨坊。然而,这是能让人由衷赞赏的音乐吗?
常言道,艺术在乎使人“看见”,就如王家卫《一代宗师》所谓的“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好的歌曲与歌手能带我们发现自己不那么明白的世态人情,提升你我以及吾人全体对性命的见地,这也就是大家常讲但很少能讲清楚的“境界”或“觉悟”。区别真诚与虚伪,就看他是“直、谅、多闻”(见尾注)地引领我们“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更明白我们个人及群体的心病,还是只利用这些心病,给出“善柔、便辟、便佞”(见尾注)的答案,将人引向他的生意经。为什么许多老歌历久不衰,而1990年代后的港、台流行歌坛越来越少有感动人心的作品?应该由此索解。我们今后如果还想写出好歌、把歌唱好,也当把握这个艺术与人生的核心要素,否则说什么文化、创意、产业,都是欺哄。
我们无奈商业逻辑就是会异化一切人情世故,也无奈这演艺市场已是以欺哄为基调,但我们可从林志炫“赢了里子”的结果,确认观众对“真诚”的期望总是不会磨灭。真心与矫情的拉扯永不止息,当代的文章、我们保有一席之地的希望,也就在此。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