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起的那个地方
“我去了人们说起的那个地方”
母亲坐在高背椅上 右腿翘起摇摆 面色慌张
“我能肯定的是 绝对不想再次回去
真的 就是那样叫人恐惧”
“年轻的傻子 腊月里光着屁股
坐在马桶上 目光呆滞
两个小时也无法站起身来
因为他不知道何时该去排泄
他们就把他扔在厕所里
省得每隔二十分钟就得带他去擦屁股
或者不得不频繁清洗他的裤子
而他自己毫无知觉 也不会自己站起身
就那样一坐就是大半天”
“爱哭的女孩儿从始至终都在呻吟
‘今天是周五 爸爸接我回家
今天是周五 爸爸接我回家’
那里的老师告诉我
她爸爸从未接过她回家
九岁之前她的父母还满怀希望
每天带她东奔西走遍访名医
九岁之后她便每日坐在这里
哭她那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爸妈带她回家”
“总是吃不饱饭的男疯子不停指点我的剩饭菜
飘着指甲盖大小蛋片的白水汤
被他喝出了喷泉的声响
每一把铁制冰凉的旧椅子上
都呆坐着一个衣服单薄的孩子
他们两眼笔直地盯着空气
似乎那里是他们唯一的金矿”
“生活在他们眼前 裂开了一个黑洞
我眼瞅着他们跌落进去
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甜润的口水
“我离开时他们校长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们不缺同情 也不缺厚衣裳
我们缺的只有钱
下次来时最好带上’”
2014年12月
抽着彩虹陀螺的大爷
在广场上抽着陀螺的大爷
穿着白色跨栏背心
鞭子甩得噼啪巨响 远听以为有人在放炮仗
带着七色彩灯的陀螺一圈圈飞速旋转
边转边晃动着彩虹色的光芒
大爷抽得起劲儿 抽得不慌不忙
像抽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无趣 自己的婆娘
下了班的白领们纷纷走过大爷身边
进入地铁前总要经过这个广场
女人们蹙紧了眉头 她们在这鞭子声中
听到了熟悉的暴力
男人们则不时驻足看着 满心是羡慕
他们在心里默默筹谋
应该不会是在这里 而是在自家的小区
或是别的什么隐秘的地方
自己也可以买上这样一只陀螺
爽快地抽上一抽
彩虹的灯光可有可无
但鞭子一定要是皮的
抽起来才能响亮
2015年4月
蚊香
午夜街头,霓虹灯下,酒店门口
你们俩睡在马路边,身下压着自带的床单
因为怕被人偷去卖水果赚到的钱
还特意选择睡在监控录像能拍到的地面
入住酒店的客人迈上马路牙子,路过你们身边
他看到了两颗苍白的靠近彼此的头
在炎热的夜晚,睡得如此安然
随手拿出手机,拍下了你们最后的合影
在照片中我能看到,盖在你俩身上的花床单
头顶两盘燃着的蚊香,有没有带给你最后的安眠
你的鞋子随意散开而老伴儿的则齐齐码靠在旁
一切都像在家里时一样,有无房顶并无关尊严
蚊香稳稳地站立着,一盘熏护着你的身体
另一盘雾罩着老伴儿的头顶
我们每天都听着太多的讽刺比如蚊香其实一点都不香
亲情也没有那么多表现形式可能只是在危险中让她睡在靠里面
有人质疑你们干嘛就要省这么一点钱
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每天吃的水果来自哪里需要怎样的浇灌最后又能为你们换来几块钱
有人说开车的司机也没大错天那么黑谁能想到地上还睡着人
他们也没大错没人能给谁一颗心也没人能让逃跑的车子停下来
又一出人间惨剧呢,网友们在照片下留言
16个字节的数据攀附在这张低分辨率布满噪点的合影上
我知道,数据永存,此后每当搜索关键词就能一再看到你们,看到这张图片
我也知道,数据如海,明天起这些就都不会出现在所有人的时间线上
然而那两盘蚊香,烧灼着我的视线
你苍白的头颅上,头发因汗水和倦怠微卷
我无法停下来不去想,车轮碾过时蚊香碎裂的声音
和那两双始终安静躺在那里的布鞋
2015年8月
从未有人感受到过的情绪
某一个年份,某一个瞬间
她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口,被自己一个念头
吓得定住在水泥地上
浮动的人群轻烟一般卷过她脚边
她问自己:这世上,是否还存在
从未有人感受到过的情绪
会被我捕捉、体验,哪怕只有那样一种也好
那些在人们皱起的眉心里流逝掉的
漫长岁月之中,每一种喜怒哀乐狂嗔悲
是否都早已被所有人嚼遍
甚至比我能想象到的程度更加强烈
我会不会因此而独特,而绝无仅有
因为我拥有了,不,是我发明了
那从未有人感受到过的情绪
她独自站在那街角,看着来往行人前行不语
或低头摩擦手心里的手机,面色木然
而她,在幻想自己能寻找到
在她之前,从未有人感受过的情绪
2016年3月
没有眼泪的人
解放碑的清晨是用轮子咕噜声宾馆门前散落一地的小卡片和辣椒味拱出了天亮来
天亮了也总亮不透透得过光线透不过水
不得已的旅人睁开自己干巴巴的眼
今天在江家巷睁开昨天在小罗村睁开再前天是南头是金鳌路是鸿福西路
干巴巴的眼睛盯看着干巴巴的天花板
昨夜的梦已经吃掉了前夜的梦吐出了骨头吐不出脸
干巴巴的天花板上绽开了干巴巴的眼
再也讲不出口的故事梗在了手指尖
一个没有眼泪的人要用什么来泡软自己碎开的脏器呢
嘉陵江水说我煮不烂你的困惑甚至也不能湿润你的双眼
枯水期的河岸把牙床子都翻咧了出来给人看
有人把记忆丢进江里有人把自己丢进去
不得已的旅人一路走着一路弯腰捡
拼不出自己来也拼不出人形只拼出一只只小怪兽藏在自己袖子里面
一个没有眼泪的人能用什么来洗刷自己体内的河流呢
河水也开始倒流水滴撞伤了水滴水和水抱在一起不想再用水来清理自己
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只有自己动手把自己榨干
榨出尖叫来再榨出血榨干了恐惧再榨干筋
江水流啊流一遍又一遍流过没有眼泪的人的眼
刺不痛你吗穿不过你吗泡不软你吗暖不了你吗就是再也拼不起来你了吗
立体城市中的人们拥有更立体的人生吗
他们做的梦也会更立体吗穿过隧道就冲向天空飞出了立交桥又钻进了崖洞吗
江水做不到的事情辣椒能做到吗
辣椒也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不要再有那么多的疑问会要你的命吗
不得已的旅人拨开江水站起身泥沙混凝着血浆糊住变形的脸
下一站是哪里干巴巴的旅人问自己
你体内的暴乱呢
再也无法终止
2017年4月